第447章 極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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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落的火光映在雪地上,跳動著一場文化衝突後的滑稽謝幕。冰原的夜,混雜了鯨脂燈的火、笑語、以及某種古老而奇妙的、人類之間的神奇共情。這場意外的“款待”,如一場文化風暴,攪動了李漓一行人的心緒。
李漓跟著那名年輕的圖勒女子走進她的帳篷。門簾是用厚實的海豹皮製成的,掀開的一刹那,一股溫暖的鯨脂燈油味撲麵而來,帶著微鹹的動物脂香和若有若無的煙味。
“主人,這裏女多男少,很不正常,你得多長個心眼!”托戈拉說道。
“知道了,你也休息吧,沒什麽大不了的!”李漓隔著帳篷說道。
帳篷內部簡陋卻溫潤,鯨骨支架如巨獸的肋骨般拱起,托起整座空間。地麵鋪著幹燥的狐狸皮與苔蘚墊子,腳步落下去無聲。角落裏靠著幾支魚叉和雕花骨針,一隻低矮的火盆中燃著鯨脂,火光微弱,卻劈啪作響,照亮牆上掛著的鯨骨雕飾——螺旋紋、點星圖、鯨背弧線,宛若北極星空定格在骨頭上。
雖然是夏季,巴芬島沿岸白晝漫長,氣溫升高,但夜晚仍舊帶著寒意。帳篷仿佛一個毛皮築成的溫繭,將外界的潮風與冰冷隔絕在外,安靜得隻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與火聲。
年輕女子轉過身,鬆開李漓的手。她不過十五六歲,麵龐在火光中柔和如月輝,深銅色的皮膚泛著淡淡的油光。她的眼睛如黑曜石,靜靜地看著李漓,帶著一點好奇,也帶著北方人的沉默自持。她比劃著坐下,又指指自己,低聲咕噥:“伊努克……伊努克。”聲音柔和而節奏清晰,如海浪拍岸,似乎是她的名字。
李漓微愣,隨即點頭模仿道:“李漓……李漓。”
伊努克咧嘴一笑,隨即比劃著“吃飽”的手勢,又做出搓手、抱膝的姿勢,意思似在說:“謝謝你們的款待,現在該休息了。”
帳篷外,托戈拉依命守在陰影中,手握腰刀,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村落。極晝之下,月光早被吞沒,但天色已灰藍漸黯,雪灘上的碎石泛著銀亮的寒光,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雪橇狗的低吠。帳篷內,李漓坐下。伊努克跪在他麵前,取出一罐鯨脂膏,示意他脫下披風。李漓猶豫了一下,仍是照做。伊努克將厚厚的膏體抹在他前臂上,雙手輕輕推揉,動作嫻熟而有節奏,或許這是圖勒人招待賓客的方式,用以緩解旅途與風寒帶來的疲勞。
李漓尷尬地笑了笑,試圖用手勢表示女族長,問道:“你的家人?”
伊努克點點頭,比劃著那位女族長的姿態,又指指自己,輕聲道:“阿納努納……阿納努納。”
“母親?”李漓低聲喃喃。
伊努克又指向帳篷外,緩緩吐出一個詞:“努納維克。”
李漓會心一笑,比劃著女族長的形象,重複了一遍:“努納維克……謝謝。”
伊努克靜靜地看著他,突然靠近了一點,手指在空中比劃出一個心形,又輕輕點在李漓的胸口上。她眼中閃著火光映出的渴望與未解之問,那是一種原始而直接的表達方式,毫不含糊。
李漓微紅了臉,心跳加快。他猶豫著低聲說道:“我們……不一樣……”但話語注定無用。伊努克隻是歪了歪頭,嘴角揚起一抹孩子氣的笑容,她拉著李漓的手,引他躺下。
火光微跳,鯨脂燃燒的味道輕輕包裹著兩人。帳篷外,狗吠漸遠,風息雪靜。語言不通,文化隔閡,卻也攔不住年輕生命對觸碰與親近的本能。李漓在她的引導下遲疑著放鬆了。伊努克的動作溫柔、緩慢,像是與極晝短夏一同悄然綻放的苔花。他們的親近不是衝動,而是某種文化中自然發生的節律,如潮水與月影的輕吻。隨後,李漓躺在狐狸皮上沉沉睡去,身旁的伊努克側身依偎著他,嘴裏輕輕呢喃:“烏魯……烏魯……”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如潮起之初的風,是祈禱,是祝福,也是極北之夜獨有的溫言。
夜色漸深,盡管極晝的天空仍亮如黃昏,村落卻已沉入靜謐。火光搖曳,雪屋邊的犬群伏臥不動,仿佛一切歸於安寧。阿涅賽獨自坐在灘頭,身旁的畫架在岩石上穩穩紮住,她披著灰色披風,帽簷壓得很低,隻露出一截線條柔和的下巴。手中畫筆在羊皮上輕輕遊走,描摹天際那一道緩緩舞動的綠紫光帶,如靈魂的火焰在極晝不眠的天穹中燃燒。
阿涅塞沉醉於色彩的流轉,耳邊隻聽得見海浪輕拍礁石的節奏,還有遠處“奧丁之怒”號偶爾傳來的木板吱響。極北的初夏夜晚冷冽而寂靜,天地仿佛隻剩她與這永恒的光之舞。突然——背後一陣低沉的喘息聲劃破了寧靜。阿涅塞猛地轉身,卻已晚了。三個魁梧的身影如雪地狼影般從岩縫中撲出,身披白灰色獸皮,臉塗鯨血與泥灰,眼神如極地夜幕般冰冷。圖勒語的低吼在喉間翻滾,混著犬吠與火光,宛如地獄中的鬼嚎。
阿涅賽下意識地抬起畫架橫擋,卻被一把打翻。畫架摔入沙地,顏料潑灑,未完成的極光在畫布上濺成一團驚惶的血斑。“滾開!別碰我!”她尖叫,奮力揮拳,但軟弱的掙紮如雪中亂羽。
鯨筋繩瞬間纏上她的手腕與腳踝,勒得生疼,兩個男人扛起她的身體,另一個捂住她的嘴。她瞪大眼睛,眼中滿是驚恐與不甘,拚命掙紮,腳在空中踢動,踢飛了散落的畫筆和顏料罐。
“艾賽德!!救我!!”她嘶聲大叫,聲音劃破夜空。但風太大,狗吠聲、火焰的劈啪聲、喊殺與奔跑將她的呼聲一一吞噬。
偷襲者拖著她,貓腰穿過岩石與苔原,向村落外圍的黑暗處奔逃,那裏是苔原深處的裂穀——一條通往更遠敵營的小徑。阿涅塞的披風在地上拖出一道細長的痕跡,仿佛一支筆,在極夜荒原上寫下她的驚惶與失蹤。極光仍在天際翩舞,冷眼注視著這一切,如古老神靈的沉默麵孔,無言,卻見證萬事。
與此同時,一聲低沉的犬吠劃破寂靜,緊接著,是一陣尖銳刺耳的喉音喊殺聲響起:“哇啦哇啦!咕嚕咕嚕——!”
敵襲。那是一個敵對的圖勒部族,努納維克的宿敵,世代仇恨至今未解。今夜,他們趁著迷霧與半明的極晝時光潛行而來,數十名獵手披著獸皮,從苔原後方悄然滲入村落,火把在夜風中如鬼火閃爍,臉上塗著鯨血與煤灰,仿佛極地的死靈複生。
突襲者首先撲向海灘上的“奧丁之怒”號。火把呼嘯著拋上船身,幹燥的木材和帆布瞬間被引燃,劈啪作響,火光在黑水中翻滾,猶如狂龍吞噬甲板。
幾名留守的諾斯水手驚醒,大喊著跳入海中,卻為時已晚。有幾人尚未躍入水中便被魚叉釘入胸腹,另有一人剛剛躍水,便被箭矢射穿後背,鮮血迅速染紅了淺灘。
而此時,蓓赫納茲、赫利和烏盧盧三人尚未回船。她們因嫌船艙潮濕,夜裏便睡在不遠處山坡後的空地上。嘈雜聲中,她們驟然驚醒,看到火光照紅了半邊夜空,便立刻衝向村落。
“是襲擊!”蓓赫納茲一躍而起,拔出匕首,身形矯健如一頭獵豹。她在夜色中悄然貼近敵軍,一刀劃開其中一名偷襲者的喉嚨,鮮血飛濺,她冷笑道:“該死的野蠻人!”
赫利甩開披風,怒目而視。她將烏黑的長辮纏繞手腕,像鞭子一樣猛地抽向敵人,狠狠刮過臉皮,敵人慘叫。她隨即揮拳砸向另一人麵門,怒吼:“來啊!嚐嚐亞美尼亞的怒火!”
烏盧盧身形小巧,卻如雪地裏的鬼影般靈動。她從腰間拔出骨刃和短劍雙持,口中低吼:“壞……圖勒……烏盧盧……死!”她猛然竄出,雙刃如風,一刃刺入敵人膝蓋,另一刃劃開大腿動脈,鮮血瞬間噴湧。
此刻,村中火光四起,敵人發出狂笑,喉中咕噥著圖勒語的咒語,如在宣告命運的勝利。他們繼續衝向村內,魚叉接連刺入帳篷,鯨脂燈應聲翻倒,火焰吞噬毛皮與鯨骨。一陣箭雨傾瀉而下,像極地冰雨砸落帳篷頂,破皮裂聲四起。村中的婦女與孩子驚叫逃散,慌不擇路。年長的守衛拿起魚叉反擊,但人少勢弱,被迅速壓製在後撤路上。村落原本的寧靜化為火海與喧囂,而在鯨骨拱門之下,李漓與格雷蒂爾也終於衝入戰圈,與眾人匯合。戰鼓未響,殺聲已起——這,是極北荒原上,最原始、最沉默的仇恨回聲。
托戈拉在帳外靜立如雕像,手按腰刀,目光時刻巡視著夜色中微光閃動的村落。她的耳朵微動——狗吠變調了,帶著撕裂與驚懼,遠方火光驟起,一道尖銳的喊殺聲穿透霧靄,如狼嘯般刺入骨髓。她瞬間拔出彎刀,雙眼如夜貓般淩厲,低吼一聲:“敵人!”聲音未落,腳下已騰起一片塵沙,她一腳踢開帳簾,衝進李漓的帳篷,“主人!偷襲!船燒了!”
李漓倏然驚醒,眼神尚未聚焦,身體已然騰起,手一探,短劍入手。他連披風都未來得及披,就赤腳衝出帳外,踏入一片煉獄般的火光之中。外頭亂成一鍋粥,圖勒村落在濃煙與火焰中崩塌。偷襲者如潮水般湧來,身披獸皮、手持魚叉與短弓,咆哮著衝入火光。
一名敵人揮魚叉直刺托戈拉,寒芒如電。托戈拉冷哼一聲,猛地側身避開,反手一刀斬斷魚叉杆,鋼刃發出一聲刺耳的怒嘯。她旋身飛踢,腳踝狠狠踹在偷襲者下巴上,那人應聲倒飛,鮮血在火光中化作扭曲的黑線。
“來吧,雜種!”托戈拉怒罵,“都給我去死!”——盡管無人懂她的咒語,她也不屑誰懂。
另一側,李漓眼中殺意翻湧,他衝入戰圈,一劍疾刺,將一名偷襲者的腹部洞穿。那人彎腰低吼,李漓順勢抽劍轉身,劍尖帶血劃出寒光。他的嗓音如雷,穿透戰場:“格雷蒂爾!醒醒!敵人!”
隻聽“哐啷”一聲,女族長的帳篷被撞開,格雷蒂爾跌跌撞撞衝了出來,褲子掛在半腿,胡子打著卷,頭盔歪斜。他一手拎著戰斧,怒吼道:“奧丁的胡須!誰敢擾老子美夢!”
格雷蒂爾像從地獄醒來的熊,斧刃旋轉,第一擊便將一人腰斬,鮮血噴灑在他赤裸的腿上。他仰天怒吼:“來啊!野狗!嚐嚐諾斯鐵斧的味道!”
村落已陷入激烈混戰,火光中,圖勒女人們也怒吼著奮起反擊。三名女獵手赤足衝出帳篷,雙手緊握魚叉與骨刀,她們如母獅護幼,一人正麵直刺,將魚叉貫穿偷襲者胸膛,那人一聲不吭地倒下,血泊在苔蘚中蔓延。另一人撲向火堆,抓起燃燒的柴枝當作棍棒,將敵人逼退;第三人護在三個孩子麵前,彎腰低吼,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仿佛隨時準備以身搏殺。
女族長身披獸皮,臉上塗著灰白骨粉,手握一柄泛黃的鯨骨刀,護在女兒身前。她咆哮著:“咕嚕咕嚕!努納維克!”
年輕的伊努克也奮起,她手中的短叉靈活如蛇,閃電般刺入敵人胯下,那人慘叫跪地,她反手一擊,刃入喉嚨,鮮血噴出。火焰、鮮血、咒語與尖叫在北極夏夜中交織成一首荒涼而激烈的戰歌。圖勒人、諾斯人、異鄉人,在這片寒冷而極晝的土地上,終於並肩作戰,共禦來敵。
戰鬥激烈如風暴——魚叉對短劍,弓箭對鐵斧,骨刀與鋼刃交鳴,鮮血四濺,喊殺聲震破極晝的寂靜。偷襲者人數雖多,卻未能占得上風。
努納維克的女人們與諾斯人並肩而戰,怒吼著揮舞武器,她們的怒火如極地火山,在寒夜中爆發。
李漓身法靈動,劍如遊龍,衣袂翻飛之間已連刺三人,劍尖染血仍寒光凜凜。他咬牙吼道:“格雷蒂爾!左翼!”
“奧丁之力!!”格雷蒂爾怒吼回應,斧頭挾雷霆之勢橫掃敵陣,第一人頭顱飛起,第二人胸骨碎裂。他滿臉血汙,卻笑得像個狂戰士,腳步越發穩重。
托戈拉則如一道沙暴護在李漓身側,刀光冷厲,每一次出手都伴著利刃破風的尖嘯。她低語著故鄉的咒語,腳步沉穩如舞,手中彎刀收割著生命。
烏盧盧靈巧如貓,骨刃在她手中舞出淒美弧線,迅疾劃破敵人腿腱與咽喉。她一邊低吼“壞!圖勒……死!”一邊在戰團中疾走如影。
蓓赫納茲與赫利各自站在一具屍體之上,冷靜如獵鷹,手中鐵劍所向披靡。蓓赫納茲刀尖點地,一甩臂便割開敵人頸動脈;赫利揮舞長劍,纏住對手脖子再一刀刺入心口,配合默契如死神雙姝。這些隻有力氣、沒有技藝的敵人,在真正的戰士麵前如紙片般倒下。
終於,戰局逆轉,偷襲者開始動搖。一聲呼哨從遠處響起,他們迅速後撤,身影隱入夜色與霧靄之中,消失在苔原深處,隻留下一地血腥與倒斃的同伴。短暫卻慘烈的搏殺終告一段落。村落中火光仍在熊熊燃燒,數頂帳篷化為焦土,火舌舔著鯨骨架殘骸,發出劈啪爆裂之聲。空氣中彌漫著焦油、鯨脂與血腥味,令人作嘔。傷亡慘重。幾個諾斯水手死於亂箭,屍體倒臥在海邊礁石上;幾個圖勒村民被魚叉貫穿,倒在苔蘚間,眼睛仍睜著,望向永不落幕的北地天空。
女族長阿納努納灰頭土臉,胸口染血,卻依舊挺立;伊努克跪在母親身側,眼中噙淚卻未落;三名女獵手披著破碎獸皮,魚叉在手,環視四周,仍如母狼守巢。幸存的諾斯水手們與圖勒人聚在篝火邊,喘息著、包紮著、縫合著。沒有勝利的歡呼,隻有沉重的呼吸與彼此點頭確認:“我們還活著。”
蓓赫納茲衝到李漓麵前,臉色蒼白,渾身沾著煙塵與血跡,眼中卻燃燒著焦灼與怒火:“艾賽德!阿涅賽不見了!她……她去灘頭畫極光——我親眼看到,有三個混賬把她扛走!是那些偷襲者!”
李漓如遭雷擊,心髒猛地一縮,聲音低沉卻帶著鋒芒:“她被擄走了?……該死!”他轉身看向還在收拾戰場的格雷蒂爾,“我們得追!立刻!”
格雷蒂爾一邊擦著斧刃上的血,一邊抬頭皺眉:“他們燒了‘奧丁之怒’,海上退路沒了。現在人手也損失不少……你打算怎麽追?”
“就憑我們手中的鐵器,足以碾壓那些還在使用骨製品的原始人!”李漓咆哮道,“而且,我們還有先進的文明,隻要略微耍點手段,就能把他們從巢穴裏引出來!”
話音未落,阿納努納緩步走來,身上披著帶血的獸皮,雙眼冷靜如霜。她站在李漓和格雷蒂爾麵前,沒有說話,先是用手在空中比劃出一個方向,接著做出魚叉投擲、燃燒火把的動作,又握拳擊掌、再指向自己胸口和村人,最後指向李漓一行。“卡納克。”女族長低聲咕噥,喉音沉沉,仿佛是從冰層下發出的古老咒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