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烏拉爾山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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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烏拉爾山脈南麓,如一頭沉睡千年的巨獸,橫亙在歐亞邊陲。它那嶙峋的山脊仿佛脊骨裸露,在冰雪中直刺蒼穹,皸裂的崖壁掛滿冰淩,宛若戰死英靈的白骨,永不沉眠。鐵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低垂的雲層仿佛隨時要傾塌,把天地碾碎成一片死寂。風裹著雪,像刃、像矛、像古老神隻吐出的詛咒,挾著鬆脂、獸血與凍土的氣息,在大地上肆意割裂。
    在這片凜冬與孤絕的荒野中,盧切紮爾率領的隊伍,宛如一條滿身箭矢的蒼龍,盤桓於山與草原的界限。她麾下的殘軍——約二千人,帶著戰亂與流亡的印記,經過在南歐草原大半年的輾轉,四處碰壁的盧切紮爾終於下定決心,繼續向東,越過草原、冰河、林海,如今終於逼近這烏拉爾山,他們已經在這裏和當地的一個基普恰克烏古斯人部落糾纏了二個月。破舊的戰車在冰雪中艱難前行,木輪已被霜蝕得嘎吱作響;牽引它們的牲畜,骨骼畢露,喘息如病者臨終的哀鳴。士兵裹著獸皮,鎧甲上凝著白霜,步履沉重如陷泥沼,臉龐被風雪刻出裂痕。婦孺蜷縮在車帷下,低泣聲斷斷續續,與牛馬蹄聲交織成一曲痛苦的流亡挽歌。
    唯有盧切紮爾不曾退卻,她騎在一匹黑鬃駿馬上,目光冷冽如夜空孤星,黑發在風中獵獵翻飛,霜白的鬥篷披掛肩頭,如雪中飄揚的戰旗。她的雙眸直視前方,沒有猶疑,沒有憐憫,也沒有歸處。她不是逃亡者,而是尚未建國的女王。她以沉默的姿態,挑釁整個冬天。
    而盧切紮爾的麵前,那黑壓壓鋪展開的營地,則是寒原的另一頭猛獸——基普恰克烏古斯人的冬營。數百座皮帳如獵鷹般伏地而聚,炊煙升騰,在雪野中旋轉如蛇,夾雜著熟肉與烈酒的氣味。鐵騎列陣如林,馬蹄深埋雪中,宛如沉睡的火山隨時會噴發。
    烏拉爾烏古斯人的首領圖赫裏勒,是烏古斯草原最後的雄獅。他沒有跟隨同族的塞爾柱人一起南下波斯,而是率部堅守寒原,誓死扞衛這祖先的牧場。他身材魁偉,立於中軍帳前,狼皮鬥篷披肩,目光如鷹隼掠空,銳利中透著野性。他腰間的彎刀鑲嵌赤金與獸牙,出鞘時寒光逼人,傳說能一刀斬斷冰河。他的三千鐵騎,披著帶血的戰袍,馬鬃結霜,目露凶光——這是草原最殘酷的一群捕風者,每一次突擊都伴隨屠戮與碾壓。
    圖赫裏勒的斥候早已在風雪中嗅到了外來者的氣息。他看見那支隊伍,就像豺狼嗅到一頭負傷的馴鹿。他嗤笑那破車、老牛與抱嬰的婦女,也看見那高坐馬背、眼中燃著火的女子。他看得出,那不是一頭甘於被屠的母獸,那是正在冬夜中孕育複仇的母龍。他知道,這不是單純的掠奪之機,更是威嚴之戰——若放任這支流亡軍進入草原腹地,無異於在雪地裏播下一顆反叛的種子。
    於是戰鼓擂響,銅角齊鳴,鐵騎列陣,馬刀出鞘。雪地震顫,大風如號哭般哀鳴,天地仿佛也在等待那第一滴熱血墜落之刻。
    風雪中的盧切紮爾,靜靜拉下鬥篷兜帽,低聲吩咐身側的親兵:“把軍旗插上山丘頂。”
    “可……夫人,他們人數三倍於我等!”契特裏感到不安。
    “所以才要讓他們看見我們沒有退路。”盧切紮爾自信地說道。
    遠方的雪原如死神張開的口舌,但盧切紮爾那輕輕揚起的手臂,卻比任何旗幟都更高,更直,更堅定。
    天邊,一線紅光透過烏雲裂隙照下,仿佛為這冰雪中的對峙灑下一抹預言之色——血,會灑在這白上;火,會燃在這風中。
    黎明時分,地平線緩緩泛起一抹暗紅,如同神隻在天幕上劃開的血痕,滲入雪幕,映照著這場尚未終結的夢魘。風雪中,基普恰克烏古斯的鐵騎宛如黑潮,從地平線一側驟然湧出,以新月之勢席卷雪原,馬蹄如雷,踏碎積雪的靜默,掀起一片耀眼刺目的雪霧。沉睡的冰原瞬間醒來,風似也變得急促,呼嘯著為屠戮鼓噪。
    第一波箭雨破空而至,仿若萬蝗競飛,黑影遮天,箭簇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嘶鳴,直撲盧切紮爾防線。她的部隊尚未整頓齊備,便已被卷入雪中死鬥——然而他們沒有退。
    戰車被推成一道道臨時壁壘,排列成半圓形的防禦弧線,士兵蜷身其後,以盾相掩,頂著箭雨死守不動。木盾早已龜裂,鐵皮彎曲,鮮血浸透盾麵與地麵。弓手們站上戰車頂,迎風怒射,回敬敵人以同樣的死亡——他們的箭並不多,卻每一矢都燃著歸不得的信念。每一次命中,便有一名敵騎跌下馬鞍,濺起一團雪與血交織的霧靄。
    戰場很快沸騰,如同神鑄的煉獄。刀劍交擊的鏗鏘聲、戰馬的嘶鳴、斷骨與呻吟混雜成一曲血腥的序章。白雪之上,戰火之中,鮮血橫流,染得泥濘猩紅。年輕的士兵在血泊中倒下,箭矢穿透喉骨,眼神尚未閉合,熱血已凝結成暗紅冰晶。婦孺躲藏於戰車之後,抱緊孩子,低聲哭泣——但那些哭聲,早已被風雪與殺聲吞沒殆盡,唯餘絕望的顫抖。
    烏古斯的騎士如狼群繞獵,機敏地遊走於防線邊緣,尋覓缺口。他們的彎刀在晨光中閃耀冷芒,每一揮都帶走一條生命,每一次衝刺都如閃電破空,撕裂陣線。
    就在此刻,一道巨影拔地而起——契特裏,盧切紮爾麾下狻猊營的統領,乃是草原人最畏懼的強敵。他的身形宛如巨岩,高大而沉穩,臉上那道從顴骨橫跨至下頜的陳年刀疤,如鬼神刻下的印記。他揮舞著沉重的雙頭戰斧,斧刃閃耀赤鐵之光,每一擊都如雷霆霹靂,劈裂鐵甲,斷裂骨骼。斧光落處,敵騎人仰馬翻,血花飛濺,蒸騰出絲絲白氣,如靈魂逃離之際的哀歎。
    “守住陣線!”契特裏怒吼如雷,壓過殺聲、風聲與馬鳴。他不是在命令,是在宣判——告訴每一個想退的人,他們隻能向前。麵對他,一名烏古斯騎士怒喝著衝鋒,刀光雪亮。但契特裏隻是一側身,斧刃橫掃,帶著風雪與怒火,將那人連人帶馬一同劈翻,哀鳴聲劃破長空。
    另一側是巴特拉茲,與契特裏的狂烈不同,他如幽靈,如豹影,如滑落雪中的黑刃。他的身形瘦削,目光卻如冷鐵,彎刀在手中舞出片片銀光,遊走如風,每一次出刀都直指咽喉、腋下、肋間,避開鎧甲,精準致命。他與契特裏一左一右,如兩柄交錯的死神之刃,在敵陣中鑿出一道血色裂口,激發著士兵們的怒火與忠心。
    “跟我來,前出!別讓那一隊騎兵繞過去!”巴特拉茲一邊斬敵,一邊厲喝,一道命令如針鋒般穿過混亂戰局,穩住左翼即將崩塌的一角。
    但敵人太多了,鐵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像無盡的浪潮,狂怒地撲向這支疲憊卻不屈的流亡軍團。呼嘯的箭雨仿佛天罰傾瀉,重甲騎士如山嶽崩落,巨聲震徹雪野。盧切紮爾的士兵們已奮戰至手臂麻木,皮鞘上的血跡凍結成冰,箭壺空空,破盾劈裂,寒風將他們的呐喊撕碎成淩亂的回聲。
    有人被長矛貫穿胸膛,眼中浮現家鄉的炊煙與母親的手掌,血從嘴角湧出,帶著碎裂的肺葉與未竟的夢語緩緩倒下;有人剛拉滿弓弦,尚未來得及鬆手,箭簇已奪去眼中最後一縷光。馬嘶聲、怒吼聲、斷裂骨骼的脆響交織成一曲血腥的挽歌。
    而在風雪之巔,盧切紮爾立於一座低丘之上,黑馬踏雪如雕,四蹄沉穩如鼓,仿佛天地之間的一尊戰神哨兵。她身披霜白鬥篷,獵獵如雲煙飛舞,在這風暴中心,她卻如雪峰般冷靜。她的眼神冷冽如刀鋒,掃視著戰場的每一寸血泥,每一個倒下的戰士,都映進她瞳孔深處的沉默誓言。
    盧切紮爾看見敵騎的調動,看見遠處某一處戰線後移,看見那幾匹未係韁繩的戰馬倉皇奔逃。她知道,對方犯了一個致命的錯。她俯下身,在風中低聲道:“帕拉汗,準備突圍。列凡,繞後繞廣——等我命令。”
    這不是潰敗的時刻,而是獵鷹收爪的時機。盧切紮爾的眼神穿透雪霧,望向戰場彼端的圖赫裏勒——那位基普恰克鐵騎之主,也正高坐戰馬之上,俯視著這場屠戮。他們的目光隔著鮮血與冰雪,在虛空中交匯,仿佛古老神明在雲中擲骰,將命運拋入風暴的中心。
    盧切紮爾身後,努瑞達跪坐在一團微弱的篝火旁,銀灰色狐裘披覆雙肩,裘上沾滿風霜與塵雪,仿佛她也是這風雪中的一件兵器。火光映照下,她的眼神沉靜如冰湖,在紛亂與殺意中依舊不動如山。她那雙細長的手指緩緩掠過一張攤開的獸皮地圖,在灰黃與褐墨交錯的地貌上勾勒出烏拉爾山麓的輪廓,沿著紋理,她找到了那一道不為人察覺的缺口——一處狹長山穀,仿佛天神遺忘在群峰之間的裂縫。
    那是通往東方的喉口,兩側崖壁如刀劈斧削,底部布滿亂石與冰痕。任何衝鋒至此都將如波濤撞上峭岩,瞬間碎裂。
    努瑞達低聲開口,語氣冷靜卻如鉛石投井般沉重:“夫人。”當下正值血戰,殺聲如雷,但這兩個音節仍穿透了所有嘈雜,清晰而鋒銳地落在空中,“他們的優勢,在於騎兵的速度與衝擊。”努瑞達沒有抬頭,繼續注視著地圖,“但這片山穀……太窄了,馬陣無法展開,速度成了負擔。若能誘他們深入,便如將狼驅入陷阱,隻需封口,他們再強壯的蹄爪也隻是掙紮的笑話。”
    盧切紮爾俯身而來,黑發灑落,臉上的寒意比帳外風雪更凜。她的眼神如刀,落在那道狹穀上,眼角輕顫,透露出內心一瞬的權衡。
    “問題是——”努瑞達低聲道,聲如刀鋒擦石,“我們的人已近極限。若誘敵之舉稍有遲疑,不是伏敵,而是自潰。”
    努瑞達緩緩抬眸,與她對視,那雙曾在智慧宮中通讀《幾何原本》與《希波克拉底醫典》的眼中,此刻映著的是血與火交織的真實戰場。她輕輕一笑,笑意裏透著冷峻與篤定:“給他們一個無法拒絕的誘餌。”
    努瑞達指向戰車圈中央,那裏堆放著最後幾箱絲帛、煉鐵器具,以及那麵高懸未展的黑色旄旗——繡著三頭狻猊與九曜星辰,乃是“咄陸黑旄”的偽製品,是盧切紮爾一度在草原上宣示主權的象征。
    “我們做出潰逃之勢,撤向山穀。帶著這麵旄旗,讓敵人以為主旗已棄,他們必以為你已認敗不戰,鐵騎定會窮追不舍。”努瑞達的指尖輕輕叩擊地圖一角,“我們在穀口設伏,敵軍入穀之後,點火燒斷退路,以山穀為爐,將他們的驕傲煉成灰燼。”
    盧切紮爾凝視她片刻,目光如寒鐵剖解對方意圖——不僅是戰術,更是賭局,賭烏古斯人的貪,賭己方的膽。
    半晌,盧切紮爾點頭,眼神幽深如夜:“好,就按你的棋局。若成,此戰可息我族數年之苦;若敗,便以吾身殉旗。”
    盧切紮爾站起身,披上霜白鬥篷,一如黎明破雪。她的聲音平靜而果決:“契特裏,巴特拉茲,集結最精銳的輕騎隨我引敵——隻許精悍,快馬,勇決。列凡斷後,山穀設伏,誰退一步斬誰!”命令如霜雪墜地,瞬間凝結。
    努瑞達也迅速展開部署。她調配弓手集中火力,從兩翼幹擾敵騎,製造“中央動搖”假象,以激怒烏古斯人集中兵力壓迫中軍。她親自指揮工匠與少年兵,將早已準備好的鬆脂木樁埋伏於山穀入口,覆以冰雪隱匿,僅露引線。她的化學知識,來自阿巴斯宮廷中波斯學者對火焰、氣流與脂類的研究,如今,在這片寒原上化為殺機。
    “在他們踏入之前,別點燃,”盧切紮爾吩咐,“等他們走得足夠深,連回頭都來不及。”
    “那我們怎麽辦?”圖爾古特喃喃問道。
    努瑞達望向圖爾古特,眼神溫和,卻無半點退意:“我們會先一步走出去。”
    火焰的氣味在雪地中醞釀,策馬之聲漸遠,黎明已至,戰局未決。
    但一切,已開始向著努瑞達所繪的那條血路,緩緩逼近。
    盧切紮爾親率誘敵小隊,身披霜白戰袍,胯下黑馬踏雪如飛。她身後,是契特裏、巴特拉茲,以及三十名揀選出的精銳騎兵,個個身披短甲、輕裝快馬,皆如弦上之箭。高舉於風雪中的“咄陸黑旄”,黑底白狼,在曦光中獵獵招展,仿佛一隻嘲弄著仇敵的蒼狼之眼,挑動著圖赫裏勒的怒火與貪念。他們以驚鴻之勢突入雪原,隨即做出潰逃之狀。黑馬揚蹄,踏碎積雪,卷起漫天雪霧。盧切紮爾的身影若隱若現,如同風中引路的幽靈,似走似逃,在戰場邊緣疾馳向山穀。
    烏古斯軍鼓驟然擂響,鼓麵幾近炸裂般急促,那節奏仿佛不是為了指揮,而是怒火本身在呐喊,回應這場帶著輕蔑與羞辱的挑釁。圖赫裏勒暴喝一聲,揮刀立於馬前,戰袍烈烈如風中旌旗,怒發衝冠,雙眼血紅:“追!追上去!把那個黑旄擒來!我要那個保加爾賤人跪在我帳前,親手為我脫靴洗腳!”
    號角尖鳴,旌旗亂舞。他麾下的鐵騎如決堤的洪流,破營而出,裹挾著憤怒與傲慢,直撲山穀深處。蹄聲如雷,塵土遮天,那些驕傲的烏古斯人早已忘了警惕,隻將眼中那道雪白披風視作獵物。
    然而,在這漫長的追擊中,烏古斯人的隊列悄然拉長、撕裂,陣形被速度衝散,如風中飄飛的帛書,被獵風一頁頁撕碎。正如努瑞達所料——他們被憤怒驅使,被勝利幻象誘惑,正步入精心設下的陷阱。
    當烏古斯騎兵蜂擁而入那道狹窄的山穀,殺機終於如利刃般從沉默中破繭而出。
    就在山穀最窄處,兩側岩壁之上,忽然浮現出密密麻麻的人影。那些早已偽裝於岩縫、雪垛與白樺樹幹之間的弓手,齊齊起身,箭矢上弦,齊齊放弦。弦音脆響,宛如山神的怒吼;箭雨如驟雪傾斜而下,掠過天幕,轉瞬便落入穀底。
    羽箭穿透戰馬的脊梁,釘入騎士的頸項與肩胛,撕裂甲胄與血肉。戰馬嘶鳴,踉蹌崩墜,重甲騎士被掀翻落地,人在馬下翻滾掙紮,或被蹄踏碎胸膛,或被同伴連人帶馬碾壓成泥。短短數息,穀底便化作修羅煉獄,鮮血浸染雪地,白與紅交纏成哀慟的畫布。
    正當敵軍混亂之際,山穀入口的木樁也忽然騰起火光。
    “點火!”努瑞達親自投出火把。那是她親自調配的烈焰陷阱——鬆脂、油膏、幹苔精心浸潤的木料瞬間轟燃,火舌高竄十餘丈,如惡龍吐焰,怒燒穀口。
    熾熱的火焰帶著油脂焦臭灼灼吞噬通路,濃煙滾滾如墨,灼喉刺目,火勢咆哮,烈焰仿佛活物,伸出無形之手將烏古斯人的退路一寸寸封死。驚惶的戰馬在火前狂跳,人聲、獸吼、烈焰一齊震蕩山穀,連天上的烏鴉也被驚得四散高飛。很多烏古斯人甚至來不及明白自己正置身何處,便已在火、箭與驚懼中倒斃。他們是戰場的獵人,也是命運的獵物。
    這一切,正是盧切紮爾的回馬槍——一場屈辱與冷靜醞釀出的血之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