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幫忙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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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霍基亞的土丘祭壇下,晨光像一層金色薄紗鋪在濕地邊緣的土路上,碎亮從裂土與葦影的縫裏一絲絲滲出。空氣裏還纏著沒散盡的血腥與塵土,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握著喉嚨不肯鬆開;方才亂戰的鼓點似的回響,仍在每個人耳後輕輕敲擊。潮熱從濕地的肺裏一陣陣吐出,裹在人皮膚上,汗順著額角蜿蜒而下,黏得像被無形的膠水一層層抹過。蘆葦叢在風裏彼此摩挲,“沙沙”的低語像互通暗號,也像這片土地對外來者絮絮叨叨的警告。
    土路盡頭忽然炸起一串腳步,急如疾風壓陣,夯夯直捶地皮。塵土被一把掀起,層層翻卷,像褪色的簾子朝這頭猛撲。原先悠然往來的卡霍基亞人齊齊抬頭——那一瞬,驚愕在目光裏彼此點燃。恐懼隨即像疫氣般蔓延:挑水人的扁擔一歪,水光潑落在路麵;推著玉米的婦人抱起孩子就跑;年輕人撞翻了背簍,陶片叮當亂滾;也有人踉蹌失措,原地打轉,像被熱浪困住的飛蟲;更有人呆若木樁,腳下生根。刹那間,喧鬧的土路空了個幹淨,隻剩腳步聲逼近與塵浪回旋,像驚群飛鳥在空中留下的最後一道影子。
    李漓身畔眾人幾乎同時起立——鐵器出鞘,清響一線,在熱浪裏啪然彈開;目光齊收,整齊如新磨的刃口。野牛悶聲噴氣,尾巴猛甩;背上的火雞“咕咕”兩聲,歪頭側目,像聽懂了風裏那一絲不祥。
    塵浪之後,一群泰諾人如潮湧出,七八十名,步伐齊整。古銅色的肌肉在日光下成束起伏,藤蔓腰帶勒住腰際,鷲羽與紅貝在胸前微跳。有人攥石斧,有人舉木矛,也有人兩臂挽著漁網——那網在晨光裏泛著潮濕的灰光,像一張隨時要拋出的影子。五十步處,他們同時勒住腳,散成一麵參差的“牆”:前排半跪,斧麵側斜避光;後排木矛斜舉,矛影在塵霧裏並出一道道纖細的暗線。幾隻海螺殼掛在脖頸,隨呼吸輕顫,仿佛沉悶的號角在胸腔裏醞釀未鳴。
    空氣像被人拉緊的弦,一觸即發。血的腥、濕草的苦、汗的鹹在熱浪裏攪成一團,鋪出一層看不見的戰幕。托戈拉的天方教戰士環握刀柄,拇指輕壓護手,隊列無聲齊進半步;刀鋒的冷白在日光下收攏如訓。凱阿瑟麾下的德納獵手退半步拉滿弓弦,羽翎顫出一絲細澀的嗡鳴;有人把弓背貼到額角,順著指尖滑下的汗痕校準那一線微顫的瞄準。比達班朝兩側低壓一掌,身後的奧吉布瓦人如草蛇順葦影貼地散開;特約娜謝的長刀在掌中輕輕一翻,身後的易洛魁人不假思索地逐一學樣;蓓赫納茲的彎刀懸在半空,目光在兩線之間量度,像裁縫將要落下的那一刀前的最後量尺。
    赫利煩躁地哼了一聲:“怎麽,野蠻人不怕死嗎?還敢來?”
    格雷蒂爾掄起戰斧,對著對麵那堵泰諾人結成的人牆吼道:“喂,混賬們!想找死也排個隊——起碼等我們吃飽了再來!”
    李漓隻是抬手,掌心向下——一記無聲的按落。那隻看不見的手從眾人頭頂掠過,喧嘩被硬生生摁進喉間;光與塵與喘息同時滯住半拍。
    泰諾人那邊,兩道人影自人群腹地緩緩剝離——宛如退潮後方才露出的礁石。
    正中間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肩闊背寬,步伐像行走在看不見的甲板上:穩、沉,帶著潮濕的鹽味。烈日把他的皮膚熬成深棕,顴骨與鼻梁刻著風霜的細紋,如河麵反複劃出的淺刻。腰間一串銅塊隨步相撞,“叮當”清脆,在繃緊的靜默裏仿佛點燃星火。發結上插一羽烏鴉翎,晨風一過,羽脊輕顫,給額前投下一縷淩厲的影。那雙眼深而冷,如逆光下的河口——看得見流速,看不見底;嘴角緊抿,胡茬像一圈收邊的鐵絲,襯出不怒而威的硬度。他停在五十步外那條無形的界上,微側身,胸前露出被撫摸得溫潤的海螺墜;日光斜掠,在鎖骨下鉤出一線短促的金邊。
    中年男人身畔的少女與他隻隔一掌,纖巧而不脆弱。十六七歲的年紀,眉如新柳,眼似清泉裏一粒初升的星——亮,卻不刺;眼尾壓著一絲不肯退讓的倔意。她的膚色帶著晨曦裏才有的暖意,唯有握刀的指節泄了密——緊得發白,如雪落在青石上。長發被細細編成十數縷,彩貝與輕羽隔串其間,隨她的呼吸微微顫動,像蜻蜓翅在水麵上輕掠。腰間紅黃相間的布裙貼腿而落,紋樣明淨,裙緣的流蘇打著極小的拍子,恰與心跳相合。她握著一把小石刀,藤皮纏柄,被掌心汗意濡得瑩亮,如一層薄薄的清油。足踝繞著細繩與小貝,輕輕一晃,便叮然一響,仿佛雨點敲在銅鈴上。少女站得筆直,肩背線條清潔,像一株剛抽新芽的白樺;又像一張尚未上弦的短弓——每一縷木纖都在聽令,溫柔裏蓄著鋒氣。一眼望去,她像晨霧裏走出的那道細光,不喧、不耀,卻叫人移不開目光。
    兩人的影子在塵霧裏被拉長、交疊,恰好封住那道缺口。中年男子的手掌抬起半寸,又落下半寸——一種不言自明的克製:叫住身後的怒氣,也按住對麵的衝動。近看,他手背有被漁網勒出的舊痕,掌根點著魚骨刺留下的淺白;拇指虎口生著厚繭,是久握槳、斧或舵的人才會長出的紋理。他的目光向前緩緩掃過:先量風,再量地,再量人——看到了托戈拉那道鐵刃的邊,看到了凱阿瑟弓弦的顫,也看到了比達班在葦影裏隱去的一枚肩頭。最後,中年男人與李漓的視線在空中一撞,如兩片鐵隔著一層薄水,彼此都覺出對方的重量。
    那名泰諾少女從父親身畔邁前半步,抬頜,把胸腔裏那點清亮一口吐出,用生硬卻分明的奧吉布瓦語向李漓喊道:“你們——是奧吉布瓦人?”她的眼睛直直鎖在他身上,亮得像獵鷹攏翼前最後一下的眺望。
    李漓略一挑眉,聲音淡,卻在字尾壓住了一線鋒:“就算是吧——怎麽?”李漓站在隊伍前列,肩背微闔,手掌不自覺地落在腰側聖劍的護手上。汗沿著他眉弓滑下,順顴骨一道明亮的線,落到下頜墜成一滴,朝胸甲邊緣滾去。
    李漓略一側臉,壓低聲音對塔胡瓦道:“她是誰?為什麽會說奧吉布瓦話?”
    塔胡瓦的羽飾在風中輕輕抖動,投下一團細碎的影子。她瞥了眼少女,語氣幹脆得像刀背敲在桌沿上:“納貝亞拉。你們口中的人販子的女兒。旁邊那位是她父親瓜裏卡博,泰諾人裏做這行的頭目。他們常販奧吉布瓦人,能蹦出幾句奧吉布瓦語,不稀奇。”話說到“販”字時,她唇角冷冷一撇,那點不屑像一縷冷灰落在地上、悄無聲息卻絕不掩藏。
    納貝亞拉的眉心一擰,眼尾的光驟然一硬。她回瞪塔胡瓦,換了奧吉布瓦語,聲調抬高半度,字音像石子打在水麵——清脆卻帶著試探後的怒:“塔胡瓦,你的客人怎麽這麽野蠻?平白無故,殺了我們的人!”她握著石刀的手無意間一抖,刀柄上纏著的藤蔓在指節下輕輕發響,像一根被擰緊的細弦。
    塔胡瓦笑了一聲,鼻端冷,像葦叢裏忽地躥出的那點寒意:“納貝亞拉,是你們的人先動手打人的。”塔胡瓦說話時隻用眼角掃過,連頭也不屑轉全,“不過我勸你們別想著報仇——你們不是他們的對手。”塔胡瓦下巴微微一挑,像用看不見的短矛點向那位中年男子,“務必告訴你父親,我方才對你說的。”眼底一閃的狡黠像刀鋒背麵掃過陽光,淡,卻紮眼。
    這幾句來回,納貝亞拉的耳根悄悄漲出一層薄紅,她把石刀略略往下收,呼吸在胸前輕輕起伏,像潮水每一次克製的回落。她的目光又回到李漓臉上——那是一種不肯服軟的打量:你承不承認是另一回事,我要你給個理。
    而納貝亞拉身旁的瓜裏卡博一直未言。他的影子與她的影子在塵霧裏疊成一條細長的縫。銅塊在他腰間極輕地碰響了一下,“叮”,像是他把一整麵怒潮按回胸腔時,不小心溢出的一個音。他的眼神從塔胡瓦掠到李漓,再至格雷蒂爾、赫利,再到特約娜那謝手中正把玩著的長刀上,最後停在比達班的短矛尖上。那一圈審視沒有敵意,但也不示軟。
    “泰諾人!你們難道還想再打一架嗎?”格雷蒂爾終於壓抑不住火氣,又是猛然一聲咆哮。
    納貝亞拉抿了抿唇,神情卻並不慌亂,淡淡答道:“其實,我們當中真正是泰諾人的,隻占極少數——比如我的父親和我。至於大多數人,他們原本是陸地南方的海邊部族:卡魯薩人、蒂穆庫亞人……”
    李漓微微抬手,截住納貝亞拉的解釋,語氣依舊平靜:“我對你們各自的出身並不感興趣。你還是說重點吧——現在,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麽?”
    納貝亞拉先側身,把聲音壓低成一串急促的“嘰裏咕嚕”。她說話時手像兩把小刀在空裏切線:一會兒劃弧、一下戳點,指尖把空氣攪得直顫。藤蔓纏著的刀柄在她掌心裏起伏,細汗把藤皮濡出一層柔亮。瓜裏卡博聽著,神情沒有一絲鬆動,眼底的寒意反倒更深了一度;可他並不立刻爆出火,隻是微微頷首——像把一整汪怒潮又按回胸腔,示意女兒繼續往和李漓對話。
    納貝亞拉轉回身,先深吸一口氣,讓胸口的起伏慢下來。納貝亞拉看著李漓,聲音收束成一條筆直的線:“凶狠的人,我們不是來找你們打架的。我們知道——我們打不贏你們。”當她說出“打不贏”這個詞時,睫毛顫了一下,眼裏卻有一絲被磨得發亮的光:不服、不甘、也不逃。
    “那你們還來做什麽?”李漓不緊不慢,帶著一點試探的冷意。李漓的視線從納貝亞拉身上掠過,掠到她背後一張張緊繃的臉,最後落回她手裏那把小石刀上;掌心不自覺地又貼回了聖劍的劍柄。
    “聽說你們在找人。”納貝亞拉直視他,眼神像把細長的釘子,“我們來——幫你找你要的人。”納貝亞拉的嗓音不高,卻沉在字底,有“落地”的分量。她說完,手指從刀柄上鬆了半分,又重新握緊,像是把某個決定按得更實。
    “為什麽?”李漓挑眉,目光裏掠過一閃而過的好奇。
    納貝亞拉頓了頓,像在咬字,也像在篩詞。她把呼吸穩到最均勻:“如果我們幫你找到了你要的人——請你們也幫我們做一件事。”納貝亞拉的視線從托戈拉的鐵刀、凱阿瑟拉滿的弓、比達班和特約娜謝藏在蘆影裏的隊形上挨個掠過,像是用眼去量這支隊伍每一寸的硬度和彈性。
    “哦?”李漓淡淡一笑,唇角沒有真熱,“先說來聽聽。究竟是什麽事?”
    “和我們一起去火山腳下、去叢林最深的地方——那裏的一座邪惡之城。”納貝亞拉的語速忽地快了一指,像箭離弦,又生生把力道按回弓弦上,“救人。救我哥哥。”說到“哥哥”兩字,納貝亞拉的喉結輕輕一顫,指節在石刀柄上繃得發白。納貝亞拉抬手在前臂上比出一道利落的切線:“我哥哥去給他們送人時,被他們留下了。我每晚做夢時都看得見黑石刀——像無月之夜的光,‘哢’一下。”納貝亞拉咬住這聲脆響,又壓低了嗓門,“那些人說,會在冬至日落時,把我哥哥的心……獻給天上那團煙。”
    納貝亞拉的話像把一枚長釘穩穩釘進靜默。眾人耳畔像同時起了同一幅景:火山背風坡上,煙柱貼著山脊緩緩卷走,帶著若有若無的硫磺腥;一城黑石砌成的高台,宛如蛇背一節節攀升,石階在熱浪裏微微起伏。台頂獵獵的是紅與黑的旗,旗麵上張著口的某種神影——齒如焰舌、舌若凝石。人被抬上去,鼓點仿佛從石腹深處傳來,低而沉;黑石刀在火光裏吞著冷光。血像水一樣沿階縫一路淌下,掠過腳背便立刻涼透,仿佛把冬至的影子提前壓在了皮膚上。
    赫利聞言,鼻間冷哼一聲,笑意卻像刀背上的寒芒從嘴角劃出:“真是惡有惡報——把別人抬去獻祭的路,終究把自家人送了進去。”赫利說著拍了拍掌中的長劍,劍脊發出一聲清脆的“嗡”,晨光順著鋒線爬行,像一縷冰涼的光在她指間遊走,為這句嘲笑添了幾分鋒利。
    李漓沉默了片刻。目光從納貝亞拉掠到瓜裏卡博,又回望自己的人。終於,李漓點頭,低沉的聲線像一塊穩穩落地的石:“好。我同意這個交易。”
    納貝亞拉眼底一亮,像有人在深井裏投下火芯。她偏身貼近父親,低語幾句;瓜裏卡博隻是一次短促的頷首,冷峻未散,眼底卻添了一線認可。他抬臂一揮——不需多言,泰諾人的隊列便像潮水受令,沿著土路兩側迅速退散。藤蔓腰帶一陣窸窣,烏鴉羽在發結上顫出細響,銅塊叮當漸遠;塵土被腳步揚起,層層翻卷,吞沒了他們古銅色的背影。
    臨走前,納貝亞拉回身,目光與李漓正麵相抵。她把石刀收至腰側,吐字如釘:“給我們七天。七天後,仍在此地。無論找沒找到你要的人——我們都會來給你一個答複。”那句話落下,像在濕地泥底按下了一枚記號,誰踏上來,誰就得兌現。
    “一言為定。”李漓回以短句,眼神像一柄穩住的刀,已經越過塵土望向叢林的更深處。
    泰諾人的背影在塵幕外漸漸縮小。赫利側過身,眉峰緊蹙,眼裏尚存未散的戰意:“萊奧,我們真的要幫這群人販子去救人嗎?”話音未落,她隨手將長劍一插——鐵刃“嗡”然輕鳴,半寸薄土細碎崩落,仿佛把心裏的不情願也一並壓了下去。
    李漓沒有立刻回話。他望向遠處的土丘,陽光在龜裂的黃土上鋪出一層冷硬的金,把這片大地的苦難一寸寸照亮。他低聲開口,語調不高,卻像石子墜入深水:“我不是為了救人販子。”他眼底的光忽明忽暗,“而是要把那些拿活人祭祀的勢力連根拔除,這樣,才會有更多人不再受難。我們手裏握著這個新世界裏最先進的力量——既然握著,就該落在該落的地方,不該隻閃冷光。”
    “可是……”凱阿瑟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咬了咬唇,“難道非得把每一座城的祭司和酋長都清除,把所到之處都弄成如今此處的這副樣子,才算正義嗎?”
    “艾賽德,我不關心你們口中的‘正義’。”蓓赫納茲向前半步,聲音貼著風從李漓肩側滑入。她唇角淡淡一挑,像把算盤又悄悄撥開一格,“不過,我相信,讓那些泰諾人替我們找人——也許正是找到烏盧盧他們最省力、也最快的法子。先讓他們辦事,至於其餘……”她掃了眼塵霧散去的方向,輕輕一笑,“嗬。弱者,又憑什麽迫使強者兌現承諾?”
    李漓並不答話,忽然他轉頭看向塔胡瓦:“接下來,在這座城裏給我們找個落腳的地方。你之前說,這裏的酋長和祭司都倒了?那就帶我們去他們曾經的住所。”
    “啊?!”塔胡瓦心頭一緊,像被細針輕輕一刺,她的睫毛顫了顫,卻很快撫平情緒,換回一貫的鎮定與謹慎:“哦——請跟我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