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力氣大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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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濕像一層看不見的皮,從肩頭裹到腳背;河風帶著腥甜與腐葉味貼臉而來,吹不走悶熱,倒像手心搓開的汗又抹回皮膚裏。擋在路中央的幾名泰諾人不但不讓,反而越湊越近——“嘰裏咕嚕”的聲浪像河灣碎波,句尾都頂著一星尖泡,越說越急。石斧在他們掌間晃來晃去,像集市裏急著成交的商販把秤砣往你眼前一掄。貪婪的目光在比達班和她的族人身上來回扒拉:誰年輕、誰結實、誰虛怯,眼神一一掃過,像挑牲口。腰間串著的銅塊隨著步伐碰撞,“叮叮當當”為欲念打著拍子。那隻土豆筐被人推到最前,木架“咯吱”一響,在泥地裏拖出一條濕亮的劃痕——張著嘴的陷阱,不言不語,卻把餌擺得明明白白。
    塔胡瓦後退半步,額角汗珠沿著顴骨滾下。她強作鎮定,用卡霍基亞舊語試圖壓住局麵,嗓音仍難免發緊。比達班側身護住身後的少年,指節悄悄扣住腰間骨刀;她的呼吸拉直成一根弓弦。濕地邊的葦葉“沙沙”相磨,幾隻紅翅黑鸝驚起又落,像被空氣裏漸濃的焦味兒嚇得不敢久停。
    “你們這群跟蚊子一樣嗡嗡的家夥,閃開!怎麽,還想動手?”格雷蒂爾終於忍不住。熱浪把他的耐心烤得劈裏啪啦作響。他一步跨出,肩頭一擰,那條粗壯的手臂如推門的橫梁,將擋在麵前的一個泰諾人狠狠一擋一推。那人猝不及防,連退帶蹬,腳下一錯,右腳“噗”的一聲陷進路邊泥坑——淺褐的泥水當胸炸開,濺得他滿腿滿臉。怒意像潮紅刷地爬上他的顴骨與耳廓,眼白裏瞬間爬滿了紅絲。氣氛隨之“嗒”地一緊,像濕弦被人拽到了最末一分。
    這一把,就像把火星抖進幹草垛——“嘭”的一聲,炸出一窩火。泰諾人們如被驚起的蜂群,幾乎同時從喉間迸出低吼,粗糲短促,鼻腔裏帶風的怒氣。石斧與木矛在晨光下劈出冷硬的弧,斧刃上結著鹽霜與魚油,泛著一層黏膩的亮。船頭、路邊的同夥也蜂擁而至,前後湊成十來個,肩背肌肉起伏,像被拉滿的纜索;赭紅與黑顏在汗水裏暈開,脊背的紋路像潮推出的新月,臉頰上五指塗抹成一根根豎起的黑羽。幾個泰諾人一頭撞向李漓的隊伍的前沿。第一斧重砸在諾斯圓盾上,木心低沉一聲“咚”,像敲悶鼓——鼓皮當場被斧鋒啃出一道白印;第二斧緊跟而下,“咚—咚”,節拍急促而野。木矛順著盾緣的縫隙探刺,矛尖割開的風聲如一口突來的涼氣貼麵掠過;一名泰諾人借勢下蹲上挑,矛尾“啪”地磕在同伴手腕上,角度一折,槍路陡然刁鑽,顯見是久經操練的默契。泥地被腳步攪成稠漿,泥點與汗水飛濺,落進頸窩、耳根,燙得像被火星烙了一下。
    “找死!”格雷蒂爾大笑,戰斧掄起,陽光在斧口上一閃冷電——第一斧便劈上一個泰諾人的石斧,“哢嚓”爆響,石刃當場斷作兩截,碎屑如雨四散。那人還來不及眨眼,格雷蒂爾的圓盾已如鐵錘迎麵砸下,盾臍撞在他胸骨,悶聲一響,身影倒飛,栽進路邊的泥窩,腥紅自唇角噴出,抽了兩下便再無動靜。比達班與她的奧吉布瓦人亦不示弱,她短矛一抖,像毒蛇吐信,直鑽入一個撲來的肩窩;鮮血噴在她前襟,她冷哼,腕上再擰,矛尖順勢一挑,那人跪倒,眼神驟縮成一粒戰栗的針尖。
    塔胡瓦再度高聲喝止,然而嗓音被斧影與吼聲撕成碎條:“住手——聽我——”她的話像被亂矛挑碎的蒲草,尚未來得及落地,便被新一陣“咚咚咚”的撞擊吞沒。河麵反光抖進戰圈,一道白亮掠過每一張麵孔,所有人的眼睛都隨之一閃——下一瞬,熱浪像無形的烈焰把空氣烤得發顫:塵土、汗酸、河腥與木汁一股腦兒擠滿鼻腔,喉頭陡然升起一股嗆人的辣熱,局勢也在這一下子,向一邊猛然傾斜。
    在鐵器麵前,這幾名泰諾人的力氣再大,也隻是被推上刀口的肉。石斧與木矛一沾鐵鋒便像枯枝折斷——“哢嚓”“碎齧”接二連三;鐵光在晨曦裏跳,細而狠,像把人群劈出一道道缺口的閃電。第一記對撞,石斧刃口當場崩缺,碎屑灑在盾麵“叮叮”作響;第二記,木矛被長劍削去半截,斷口纖維外翻,刺鼻的木汁味與血腥一並灌入喉腔。
    一個身形高大的泰諾人熊抱上來,雙臂如繩勒住格雷蒂爾的肩背,胸膛起伏如鼓。下一息,格雷蒂爾戰斧自下而上,貼肋直探入腹——“噗”的一聲粘滯,男人的眼白陡然放大,嘴角湧出涎與血,指節死掐在盾緣,指甲在木麵上刮出幾道白痕;他踉蹌退了兩步,膝頭一軟,整個人連同那隻未鬆開的手一起塌進泥水。
    另一頭,一名泰諾人橫斧砸向蓓赫納茲的頸側。蓓赫納茲手腕一翻,彎刀半月般挑起,背脊微弓、腳尖一錯,“當”的一聲把斧勢磕偏;未等對手回神,刀鋒已自腋下外抹——一線冷光,隨之“撲”地炸開血花。那泰諾人驚叫未出喉,整條手臂仿佛被從肩窩扯落,帶著溫熱的血霧滾在泥地,擦過一個土豆,給它染了一層鮮紅。他踉蹌倒退,撞翻身後同伴,兩人糾纏成一團,隻剩破碎的喘息。
    鐵器的鏗鏘像催命的鼓點——“鏘!”“鐺!”——每一次接觸都清脆短促;與之交織的,是石器崩裂的“哢崩”、骨頭碎裂的“咯吱”,以及刀鋒劃開皮肉的濕響。血腥像一條看不見的蛇,在熱浪裏遊走纏喉。泥土迅速被染暗,足印裏積著稠紅,順著路肩蜿蜒成細細的流,靜靜淌向泥坑,把擱在一旁的土豆筐一點點浸透——筐篾喝飽血水,發出微弱的“吱呀”。
    短短數合,局勢傾塌:有人被鐵鉚釘從頭皮劃開,血順發髻披落;有人胸骨被盾背撞碎,跪倒時嘴裏吐出一齒白沫;更多的人驚惶到這才後知後覺——他們的斧與矛像在敲一座鐵山,回震把自己擊散。地上橫七豎八:折斷的矛杆、砍翻的石斧、敞開的創口與認不出主人的肢體交疊成一幅亂畫。塵土冒著熱氣,血水沿地勢匯成幾條細紅的線,流進泥坑,濺起暗褐的漣漪。
    剩下的泰諾人心膽俱裂。有人先把矛一擲,轉身就跑;更多人在一聲“快逃!”裏四散,跌跌撞撞闖進蘆葦,惹得葦葉“窸窣”抖動。岸邊獨木舟來不及解纜,孤零零漂在回水裏,像被遺落的影子,隨漣漪輕輕拍岸。
    “該死的人販子,都去死吧。”赫利低喝,餘波這才緩下。熱浪逼得眾人臉上汗光粘亮,汗珠沿著太陽穴、下頜、鎖骨一路爬,與血跡混成又鹹又腥的印子。有人長吐濁氣,有人還在發抖,手指不聽使喚地摳著刀柄;一線拉滿的緊張鬆弛下來,險後生還的輕狂也悄悄爬上幾張臉。
    格雷蒂爾把斧子在倒下的泰諾人皮裙上隨手一抹,喘著笑罵:“看見沒?蠻力有個屁用!鐵器之下,他們全是待宰的小羊羔。”他舉斧背敲了敲圓盾包鐵,清脆一響,像給這場殺戮畫下句點。
    李漓卻皺緊了眉。熱風一卷,血腥與河腥一並灌來,胸口起伏間生出一絲鈍沉——像有人從背後按了一掌。塔胡瓦立在側後,羽飾被晨風撥動,眼底的光一明一滅。她垂眼掃過滿地狼藉,喉結輕輕滑動——這群“外來者”不隻是奧吉布瓦人的客人;他們手裏的鐵,和拔刀不眨眼的果決,像從另一重世界投下的冷影。
    這時,動靜引來的援軍成片湧至:易洛魁人與德納人自林線鑽出,奧吉布瓦獵手沿土路疾奔;托戈拉率天方教武裝如潮壓上,鐵刀在日光下泛白,弓弦嗡鳴壓著熱風。腳步揚起的塵浪把土路拍得“撲撲”作響,像一群聞血的狼拉開弧形包抄。凱阿瑟的火矢已搭在弦上,指尖捏羽穩如釘;比達班握短矛,鷹一般的眼在現場的斷縫裏逐寸搜尋伏擊;特約娜謝把飛刀在指間一撥,薄刃翻光如欲出鞘的冷葉。等他們衝到路口,卻被滿地殘亂與遠處逃竄的背影怔住了半瞬——驚愕、興奮與熱血三股風撞成一團。
    李漓站在血跡斑駁的土路中央,額角汗珠滑過眉梢,掛在睫毛邊。他長長吐氣,像把心裏的火也吹落一層,聲音不高,卻壓得住場:“走吧。留在這兒,已經沒有意義。”
    號令一落,隊伍立刻收束:刀入鞘,弓卸弦,盾扣背。野牛背簍裏的火雞“咕嚕”兩聲,像對這場亂戰拋來一記譏笑。眾人調轉方向,繞開泥坑裏那一團沉紅,沿土路拔腳而去。
    隊伍沿一條狹窄小巷倒退而出,鞋底在濕土上齧出一串淺齒印。轉過幾處矮小的土屋——牆麵被雨水舔得發亮,草根自牆腳鑽出,茅頂早塌,隻剩被曬得發白的枝杈支著空——前方忽地開闊,一座荒廢的土丘祭壇像伏久的巨獸橫陳在晨光裏。土丘高而破,坡麵草皮稀疏,裸露的黃土龜裂成一片枯鱗,風一過便簌簌落粉。祭壇四周散著碎陶,斷口被歲月磨得圓鈍;幾截風化獸骨斜插泥中,骨縫裏有螞蟻往來,搬運不知名的黑屑。藤蔓自裂隙裏旺盛拱出,繞著土丘一圈圈攀爬,把往昔的榮光與眼前的蕭索一針一線縫在一起。
    濕地那頭吹來一縷秋風,濕冷的潮氣裹著淡淡腐草味,把汗腥與血腥一並推散在空地上。祭壇下的平地成了臨時歇腳處。野牛被牽到一側,幾塊緩慢移動的褐岩似的低頭卷吃稀疏的野草,鼻息粗重,尾巴不耐煩地甩,抽得蚊群“嗡嗡”退散。眾人卸下裝備,或坐或倚:有人用水囊的餘水潤布,耐心擦拭臂甲上的血痕;有人理順繩索,把斷了纖維的一截挑出來重打活結;也有人索性仰倒在草地上,任汗沿鬢角淌到耳後,臉上既有疲憊,也有劫後喘息的一點輕鬆。
    赫利一屁股坐在一塊被磨平的石上,長劍隨手插進土裏,劍柄在晨光裏浮起一圈暖光。她抬眼剜了格雷蒂爾一記,嗓音帶著熱浪烘出的幹澀:“大胡子海盜,你把你姐夫救人的計劃——徹底打亂了。”話落,額前汗珠沿顴骨滾下,在石麵上“啪”地炸成一點白霧,轉瞬即散。
    格雷蒂爾杵在旁邊像根粗枝,粗壯的手指捏著自己的大鼻翼,胡子抖得像受驚的貓尾。他顯然明白方才的魯莽給李漓添了亂,卻硬生生憋著不作聲,隻傻愣愣望著李漓——眼神裏摻著倔強與愧色,恰似闖禍的大狗等主人發落。圓盾斜靠在腳邊,盾麵上幹涸的血跡新舊交錯,像這場短促亂戰留下的幾道粗線勳章。
    蓓赫納茲靠在一株歪脖柳下,樹皮裂著細紋,葉片垂垂,影子卻給她兜出一口陰涼。她掄著折扇慢慢撥風,想把濕熱從皮膚上拂落。她斜瞥格雷蒂爾一眼,語氣平靜裏帶著幾分無奈:“都走到這一步了,先別評論誰對誰錯。想想接下來,怎麽收拾殘局。”話音未落,一隻肥蚊停在她手背;蓓赫納茲抬手“啪”地一記,動作利落得像老手。掌心一抹,再抬眼時,瞳仁裏已經映出打譜的光。
    特約娜謝蹲在不遠處,膝下墊著塊舊皮,一把把拭淨飛刀。刀背在指間輕彈,她側耳聽那一線清響是否勻直,才小心抬頭道:“不如……先弄點吃的?大家也該餓了。”聲線輕得像試探,皮甲被汗浸出深色,眼底卻亮著一星期待。濕地熱浪早把烤魚餘香吹散,反倒是殺氣與疲憊把胃口吵醒,低低的肚鳴此起彼伏,像草叢裏忽起的一場小小鳴蟲合奏。
    “也罷,先吃飽再說。”李漓點頭,在土丘下的石塊坐定,肩背微闔,胸口起伏漸趨勻穩。晨光擦過他的眉梁,刻出一條幹淨的亮脊;他眼神仍沉著,像壓著幾口問題的井蓋——不急掀,誰都知道底下有水。
    凱阿瑟與比達班麻利分派人手:有人去牽回野牛背上的包裹,有人拾來幹透的葦根與枯枝,有人就地拎起泰諾人遺落的土豆籃蹲下。粗陶碗裏,土豆被碾成稠泥,拌入撕碎的野草和少許鹽,團在掌心按扁,啪的一聲貼上薄鐵片。表麵先像出汗般滲油,隨即起一層焦黃的斑,素樸的香氣便在熱風裏鋪開。戰士們接過滾燙的土豆餅,忍不住吹氣,又忍不住大口咬下;咀嚼聲、低語聲與滿足的歎息混在一處,像濕地裏熱熱鬧鬧偷來的半刻清閑。
    野牛在旁繼續反芻,幾塊緩慢移動的褐岩一般;火雞被鬆了綁,歪頭跳上牛背,抖了抖羽,發出兩聲不滿的“咕咕”,像在為自己作為“貨物”的待遇提出抗議。
    李漓拿著一塊土豆餅,遞給站在一旁的塔胡瓦。塔胡瓦仍沉在戰後的餘悸裏,羽飾在風中輕顫,目光像受驚的鹿——本能的戒備尚未退去。她盯著那塊餅,指尖微微一動,伸到一半又縮回,仿佛怕裏頭藏著看不見的東西。塔胡瓦垂眸望向鞋尖,邊沿沾著泥,鐵光的餘影仍在腦海裏一閃一閃。
    “吃吧。”李漓的聲音像被風撫平的水麵,細而穩,“別緊張。你不是我們的敵人。放心——不論我們要找的人找不找得到,在我們離開時,都會放了你。”李漓把餅又送近些。晨光掠過他汗濕的鬢角,映出一圈柔亮,為這句平靜添了不刺眼的邊。
    塔胡瓦抬眼,視線在他臉上停了片刻,千言在喉間繞了一圈,隻化作一個小小的點頭。她接過餅,先輕嗅一口,像鳥試探第一粒新穀;終於咬下一小角——焦香與土豆的甘氣在舌根散開,熱度逼退胸腔裏最後那一絲繃緊。她低聲吐出一句卡霍基亞舊語,輕得幾乎被風叼走,意思卻清楚落在近旁人的耳裏:謝謝。她把餅捧在掌心,指尖染上一層薄油;羽飾在晨光裏微微晃動,仿佛給她披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暈。
    “你跟我們仔細說說——關於泰諾人。”李漓道,語氣仍溫和,卻藏著分寸與鋒刃。
    不遠處,廢棄的祭壇沉默矗立,暮年般的黃土仍在風裏細細崩落。它像個不言的見證者,看著一群外來的旅人用一次粗糲的飽食,把驚魂未定的心暫時安在這片龜裂的大地上。後來要做的事,仍會像熱潮一樣一陣陣湧來;但此刻,隻有風、隻有嚼聲、隻有昆蟲單調的嗡鳴,和人間難得的一絲短促寧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