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安托利亞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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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菲利亞的城門在晨霧中緩緩洞開,仿佛一頭久未蘇醒的巨獸,張開了布滿風霜的巨口。厚重的木門殘破斑駁,銅飾與鐵釘黯然無光,在冷清的晨光下僅餘微弱的反射。門縫間漏出的風卷起地麵塵土,揚起一絲荒涼的氣息,如死城沉沉的歎息。
    昔日城牆上高懸的安托利亞蘇丹國旗幟早已零落塵埃,在風中殘卷如敝履。守城的士兵仿佛一夜之間蒸發,連鐵甲的餘響都未曾留下。城中街巷空空如也,曾經熙攘的集市此刻隻剩幾隻瘦骨嶙峋的野狗在殘羹冷炙間踱步,偶爾低吠幾聲,劃破死一般的沉寂。
    權貴和富豪們早在十字軍逼近時逃之夭夭,宅邸空空,門窗緊閉,仿佛怕人窺見他們臨陣脫逃的羞恥。隻有那些院牆上的藤蔓與殘敗的帷幕,還在風中絮語著昨日的奢華與今日的衰亡。
    這時,一名高大的法蘭克騎士策馬而入。戰馬的鐵蹄踏在石板街上,節奏沉穩而有力,仿佛大地本身也默許了這支隊伍的降臨。他滿身塵土,盔甲上斑駁的劃痕仿佛記錄著一場場未曾歌頌的戰役。頭盔下,隻露出一雙冰冷而空洞的眼睛,既無狂熱,也無憤怒,唯有那種久經血火洗禮後的麻木與克製。
    騎士的身後,數十名十字軍士兵沉默隨行。他們既未高舉旗幟,也未吹響號角,甚至沒有一聲呼喊或歡呼。勝利,於他們而言,已不再值得炫耀,隻是通向下一個征服目標的中轉站。
    然而,在這支肅穆如墓隊伍之中,卻赫然有一輛裝飾精致的馬車緩緩前行。鍍銀的車輪、雕花的車廂,在殘垣敗瓦的背景中顯得格外突兀,如一朵開在廢墟中的白玫瑰。
    它打破了這場沉默的編隊,也揭示了這位騎士內心某種執拗的浪漫——哪怕身處廢墟與硝煙之間,他依然帶著詩人的幻想與貴族的執念,像在戰爭的殘酷中,留下一點關於優雅的幻覺。
    馬蹄聲在空曠街巷中回響,節奏低緩而冰冷,如同埋葬過去的挽歌。他們的目光掃過無人問津的店鋪與石屋,偶爾低語幾句,語氣中帶著風塵仆仆的倦意。攻克潘菲利亞,對這些西來的征服者而言,不過是東征途中又一塊落腳的驛站,遠不足以與耶路撒冷的榮耀相提並論。這座城市,沒有戰鬥,也沒有抵抗,就這樣,在寂靜中淪陷,在晨霧中低頭。
    自從耶路撒冷陷落,十字架之火在歐洲如野草燎原,燃遍王公貴胄的胸膛。那些錯失首波東征的貴族懊悔莫及,紛紛披掛上陣,誓要在聖地的塵土中奪回榮耀。他們的目光投向東方,而他們的腳步,匯聚在雷蒙德的旗幟之下。
    雷蒙德——那位與耶路撒冷王冠失之交臂的十字軍老將,帶著滿腔的不甘與未竟的野心,重返歐洲諸侯之間。他遍訪宮廷,招募騎士,籌集軍資,一支更為龐大而狂熱的軍隊隨之誕生。雷蒙德回來了,帶著東征的第二波烈焰,再度點燃小亞細亞的土地。
    彼時的小亞細亞,如同破裂的陶盆,四分五裂。魯萊因有威尼斯艦隊駐防,海上壁壘堅不可摧;卡羅米爾倚仗拜占庭的羽翼,苟免於戰火。然而更廣闊的內陸卻早已泥沙俱下、狼煙遍地,淪為爭奪的煉獄。
    十字軍的攻勢如潮汐般席卷而來,狂熱與鋼鐵並進。羅姆蘇丹國的蘇丹基裏傑挺身而出,成為抵抗的中流砥柱,輾轉於山川與城池之間,與十字軍周旋纏鬥。然而盟友達尼什曼德王國自身難保,內鬥不息,國力凋敝,根本無力支援。
    在這風雨飄搖的局勢中,潘菲利亞——安托利亞蘇丹國的心髒之地,終於在十字軍鐵騎的踐踏下轟然倒塌。而那位曾經主導安托利亞命運的雅詩敏女強人,也隨著王城的陷落,從此失聲。安托利亞蘇丹國,如風中殘燭,在夜色中黯然熄滅。
    潘菲利亞城外山區的密林中,空氣濕重得像一層壓不散的霧。參天古樹層層疊疊,枝葉交錯如天幕,幾縷陽光費力地穿透縫隙,灑下斑駁光點,仿佛遠古留下的光的碎片。泥土與腐葉的氣息在林間彌漫,混著潮氣,一點點滲進皮膚與呼吸。偶爾有驚鳥撲棱起飛,聲音在密林中炸響,迅速歸於死寂。
    內府女兵的副隊長菲奧娜身披輕甲,腰懸彎刀,目光如鷹隼般銳利,警覺地掃視四周。她帶著幾名女兵在林中巡邏,腳步輕而穩,靴底落在厚厚的落葉上,僅發出細微沙沙聲,如同林獸低語。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緊繃的弦上,任何一陣風過,都可能是敵騎逼近的前奏。
    不遠處,一塊被雨水洗淨的石頭上,雅詩敏靜靜坐著,長袍沾滿泥濘,頭巾歪斜,一縷濕亂的黑發垂在臉側,黏著汗與塵。雅詩敏的目光空洞而無神,像被逃亡與絕望掏空了靈魂,隻剩一個疲憊的軀殼。雅詩敏低頭緊握著一枚玉佩,那是舊日宮廷賜予的權標,也是她昔日身份的唯一見證。
    而在雅詩敏旁邊,塔齊娜倚靠在一棵粗壯的橡樹上,姿態懶散,卻藏著另一種鋒利。她的手指緩緩撥弄著細密的辮子,動作從容而帶著幾分挑釁的優雅。
    忽然,林間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密葉嘩然,枝叢猛然被撥開。阿蒲熱勒滿身泥濘地從陰影中衝出,盔甲上的水痕與落葉斑駁交錯,喘息粗重,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
    阿蒲熱勒衝至塔齊娜麵前,匆匆行了個禮,聲音急促而帶著焦灼:“我剛剛去了南門外的路西卡村,打聽到了幾件事,第一件事,阿貝貝帶著阿米拉、納迪婭,還有熱什德、胡玲耶,連同攝政大人的幾個未成年的兒女,已經在弗謝米娃率領的威風軍校士官生護送下……帶著大亨錢莊的錢,逃了,她們去向不明!”
    塔齊娜臉色驟變,眼中掠過一絲不可置信,隨即怒火爆發。她猛地攥緊拳頭,咬牙切齒地罵道:“阿貝貝這個煤球!果然靠不住的貨色!”
    一旁沉默的雅詩敏緩緩抬起頭,她的聲音低沉,卻出奇地平靜:“其他人呢……庫泰布蘇丹呢?”她的話語帶著一絲被風吹得幾近熄滅的希望,仿佛在極力尋覓那最後的秩序殘痕。
    阿蒲熱勒沉默片刻,緩緩搖頭,語氣如鉛般沉重:“我這邊……沒有那個傀儡蘇丹的消息。但倒是聽到了伊德裏斯和紮伊納布那對奸賊父女的下落。他們全家攜帶國庫準備出逃,結果在城門口被波巴卡和熊二帶的軍隊‘攔’了下來。有人說,他們被‘護送’著一起離開了,說是要前往托爾托薩,波巴卡他們還帶上了一批走投無路的人。”
    “波巴卡和熊二……就這麽自顧自地走了?”雅詩敏輕聲重複,語氣平靜得近乎麻木。她垂下眼簾,指尖在玉佩上緩緩摩挲,指節緊緊收攏。
    阿蒲熱勒猶豫片刻,還是咬牙繼續說道:“還有一個壞消息……馬切伊帶著他的軍隊,已經倒戈投降了十字軍。他還趁亂占領了科尼亞,切斷了我們通往達尼什曼德王國的通道。阿瑪西亞的援軍……不會再來了。”
    話音剛落,塔齊娜猛然轉身,眼神猶如利箭,死死盯住阿蒲熱勒:“你怎麽不一開始就說這個!”塔齊娜聲音陡然拔高,幾乎刺破林間的寂靜,樹枝被她的辮子甩動時震得簌簌作響。她的怒火不是因為措手不及,而是因為那種對局勢徹底失控的羞怒——一連串的背叛與崩塌,仿佛將她們逼進了絕境。
    “你安靜點。”雅詩敏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久違的威嚴,宛如從廢墟中站起的女王殘影。她冷冷地瞥了塔齊娜一眼,語氣不容置喙,“責備阿蒲熱勒有意義嗎?說早說晚,這局麵會有變嗎?”
    塔齊娜頓了頓,眼神掠過遠處迷霧繚繞的林深處,仿佛在搜尋某個還未斷絕的可能:“馬切伊……該死的波蘭人,果然不可信。”
    “另外,還有一條尚未確認的消息。”阿蒲熱勒遲疑著開口,聲音低卻清晰,“約安娜夫人在逃往魯萊的途中,似乎遭遇了十字軍。有人親眼看到她最終登上了阿基坦公爵威廉·德·普瓦捷的馬車,又被帶進了潘菲利亞,她的處境怕是……”阿蒲熱勒頓了頓,語氣微妙地壓低:“據說……那位阿基坦公爵,可是個出了名的風流才子。”
    一陣短暫的寂靜落入林中。
    雅詩敏聽罷,神情微微一動,卻未立刻回應。她靜默片刻,仿佛有千言萬語翻湧心頭,最終隻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她緩緩站起身,拍去長袍上的泥土,手指拂過鬢邊那縷亂發,將披肩重新理順。
    “菲奧娜。”雅詩敏轉頭看向那名忠誠的衛士,聲音不大,卻有一種令人無法違逆的沉穩與堅定,“你知道的,我將貞潔視為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如果十字軍找到我們,若事不可為——請你果斷地幫我了結此身。”
    雅詩敏的語氣平靜得如同在吩咐一件衣物的整理,但言語之間的肅殺,宛如刀鋒輕落,“我信奉的天方教,教義不許我自戕。”雅詩敏垂眸,手中玉佩依舊緊握,指節微微發白。
    菲奧娜聞言,身子猛然一顫,眼眶隨之泛紅。她張了張口,卻發現嗓子幹澀,一句話都難以出口。她隻是低頭,顫抖地應道:“可是……夫人……”
    話未說完,菲奧娜便咬緊下唇,努力壓抑那即將湧出的淚水。她緩緩伸手,握緊腰間的彎刀,指節因用力過猛而泛白,刀柄在掌中如同灼燒的炭。
    樹林深處,驟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動靜,仿佛大地在低聲咆哮。枝葉劇烈搖晃,枯枝斷裂的脆響如炸雷乍起,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與粗重喘息——那不是一兩人,而是成群結隊,至少數十人。盔甲碰撞聲隱約傳來,仿佛鐵鏈在風中搖曳。
    驚鳥自樹冠騰空而起,翅膀劃破林間的沉寂,呼嘯作響,落葉如雨般墜落。空氣裏瞬間彌漫著塵土、汗水與即將到來的殺意。
    菲奧娜的臉色倏然煞白,手已本能地按上彎刀,目光如獵豹般鎖定聲音來源。女兵們迅速散開,弓弦繃緊,箭頭在幽影中泛著寒光,整支小隊如同一張緊繃的弓,隨時準備射出致命一擊。
    塔齊娜微微前傾,銀鈴輕顫,狐媚的眼眯成一道鋒芒。她的腦中飛快演算著逃生與談判的可能,思維如蛇般滑動,盤旋於生死邊緣。
    阿蒲熱勒低伏在地,拔出短劍,汗水沿著額角滑落,滴進泥土。
    而雅詩敏的心,卻靜得出奇。她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那是一種超然的平靜,仿佛靈魂已脫離這具疲憊的軀殼,隻餘一縷輕風,在林中遊蕩。雅詩敏緩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潮濕泥土的氣息湧入鼻腔,混著野花的微苦與腐葉的黴味,喚起她對兒時宮廷花園的回憶。那裏的玫瑰曾在月光下盛開,如今卻隻剩荊棘環身。雅詩敏的手指輕輕摩挲腰間那枚玉佩——溫潤綠玉,上刻天方祈文,觸感冰冷如訣別。
    雅詩敏已在心中預演過死的方式:菲奧娜的刀會劃破她的喉嚨,熱血噴湧的瞬間不過一陣虛幻的劇痛,遠勝過被十字軍俘虜後的無盡淩辱。那些粗野的騎士會如狼群般撕扯她的衣袍,把她丟入泥濘的營帳,褻瀆她的血統與信仰。而她的貞潔,是最後的堡壘,是自己作為蘇丹國攝政夫人所守護的終極尊嚴。雅詩敏甚至已想好遺言——讓菲奧娜別猶豫,一刀幹淨利落;還要一把火,燒焦她的遺體,不留給敵人一絲汙辱的機會。
    而塔齊娜,卻想得截然不同。她可沒有詩意地準備赴死。塔齊娜從來不是那種高貴得能殉節的人。她的血液裏,流淌的是舞姬的柔韌與間諜的狡黠。貞潔?那隻是權貴為束縛女人編造的華麗枷鎖。對塔齊娜而言,那不過是一場可以隨時演、也可以隨時遺忘的表演。塔齊娜要活下去——哪怕要淪為妓女,在敵營中扭腰獻媚、換一碗熱湯與一夜無夢,也好過化作林中白骨,孤魂無依。
    塔齊娜腦中早已擬好投降的劇本:跪下時露出頸側柔軟的曲線,眼神濕潤、聲音如絲,輕啟朱唇說出忠誠與順從的謊言。情報、歡愉、柔情與肉體,都是她可以交易的籌碼——隻要能換來活下去的機會。塔齊娜的手指停下了撥弄辮子的動作,嘴角緩緩勾起一抹諷刺而冷豔的笑意。她曾腰間掛著銀鈴,身披幾條遮不住羞恥的布帶,在燭火與鼓聲中為無數男人起舞;今後,不過是換了個舞台,換了一批觀眾罷了。
    就在這時,林間的樹叢猛然被粗暴撥開,一支全副武裝的隊伍魚貫而出。陽光穿透枝葉,映在他們盔甲與武器上,反射出寒光——但那旗幟上並非十字架,而是蘇爾商會那枚熟悉的徽徽,金色線條在陽光下閃爍如蛇鱗。
    為首之人策馬而出,正是比奧蘭特。她身著黑褐色緊身皮甲,勾勒出健美而矯健的輪廓,腰間斜插著兩柄彎匕,貼身如影。頭發高束成馬尾,隨動作甩動如鞭,而那道從眉骨斜貫至顴骨的舊疤,在光影交錯中仿佛狼爪撕裂的痕跡,猙獰又冷峻。
    比奧蘭特靠著李漓給她的防曬膏生意投靠蘇爾商會,如今她既是埃爾雅金在安托利亞的得力手下,也是合作者。比奧蘭特的目光如鷹隼銳利,眼中兼具商人的精明與戰士的果敢,掃視眾人時,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波動,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
    比奧蘭特身後,百餘名保鏢組成一道如鐵水澆築般的陣列——鎖甲披身,圓盾在側,長矛筆直如林。他們肩上扛著商會特製的火藥弩,沉重卻精準,馬匹低鳴噴氣,鼻息化作白霧,空氣裏頓時多出一股硝煙、金屬與汗水交融的熾熱味道。
    看到比奧蘭特的身影,菲奧娜的眼神倏然亮起。她那張一向冷峻的臉龐,竟罕見地綻出喜悅的光,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是你們?感謝神——竟然是你們!”
    菲奧娜幾乎是一步跨出,緊緊握住比奧蘭特的馬韁,淚光在眼眶裏打轉,仿佛沙漠行人忽見綠洲,那一瞬的安心幾乎讓人跪地。她身後的女兵們也紛紛鬆了口氣,繃緊的弓弦緩緩鬆下,肩上的緊張如潮水般退去。
    “夫人,終於找到你們了!”比奧蘭特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聲音帶著風沙的沙啞與壓抑不住的急切。她抬起頭,那雙灰藍色的眼睛直視雅詩敏,嘴角勾起一抹不羈的笑,透著粗糲又真摯的豪爽氣息。
    “撤離那天,我得把商會在安托利亞的錢先運出去,就帶著保鏢隊提前出了城。後來聽說城裏亂成一鍋粥,又沒人見到你們的蹤影……我急了,在這片林子裏翻了不知多少山頭,就是要把你們找出來。”
    “得了吧,”塔齊娜冷哼一聲,雙手抱胸,辮梢一甩,銀飾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冷光。她眯起狐狸般的眼睛,譏誚不減,“怕不是你們自己也被困在山裏了吧?走迷路了,正好碰上我們?蘇爾商會的掌櫃女士,如今落魄到要靠我們這些逃難的女人指路?”
    比奧蘭特揚起眉,二話不說,抬手點了點她鼻尖,語氣像刀鋒劃過布帛,幹脆利落、毫不退讓:“塔齊娜,你要這麽說,那我也不怕接著回嘴。別拿你那點小聰明當真本事——我這張嘴,可不是靠跳舞吃飯的。”
    比奧蘭特站起身來,雙手叉腰,目光掃過眾人,語調忽而冷了幾分:“說到底,我如今是個商人,即使我是攝政大人的女奴,但不是你們的隨從。在你們棄城逃命的時候,我可沒義務留下來護誰。恰恰相反,你們這些領主、貴人,理應保護我們這些在這裏做買賣的——可你們做到了嗎?你們沒有,你們比誰都跑得快!”
    “你剛才……叫我什麽?”塔齊娜的臉色瞬間陰沉,語調低得像暴風來前的雷壓。她上前一步,胸膛劇烈起伏,眼神幾乎燃燒起來,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去扯掉比奧蘭特那根利落的馬尾。
    “得了吧!”比奧蘭特冷笑一聲,嗓音粗啞卻不失力度,大得驚起周圍樹上的一片鳥群。她不退反進,目光如狼,死死盯著塔齊娜,“都這時候了,你還跟我擺什麽貴婦的架子?我叫你塔齊娜,怎麽了?你以為多了個‘側夫人’的名頭,就能在這兒頤指氣使?別做夢了。”
    比奧蘭特一步步逼近,語氣像刀子一樣剝皮抽筋,毫不留情:“你我都一樣,都是在攝政大人床上滾過的貨色。你少在這兒裝模作樣,端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省點力氣吧——別忘了,我們都是拿命在混的,不是拿臉撐場的。”
    說罷,比奧蘭特不再理會塔齊娜那雙幾欲噴火的眼睛,轉過身來,朝雅詩敏微微低頭,語氣忽然一變,收起戾氣,帶上一分難得的誠懇與尊重:“不過,雅詩敏公主,依我看,您和眾人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我的隊伍裏還有一百多個帶火藥弩的好手,打十字軍的小隊不在話下。”
    比奧蘭特頓了頓,語氣低了些,眼中浮現出一絲罕見的柔色:“再說了……看在大家都是主人的女人的份上,既然在這裏碰上了,我總不能眼睜睜地把你們撂在這兒。”
    雅詩敏緩緩抬起頭,目光掠過比奧蘭特的臉,停駐片刻。那雙原本空洞的眼眸,此刻重新泛起一絲光亮——微弱,卻倔強。
    雅詩敏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那種即便萬念俱灰也未泯滅的權威感——如枯井中傳來的回響,疲憊卻沉穩:“聽說,通往魯萊、卡羅米爾、阿瑪西亞的路……都被十字軍封了。我們還能去哪?”
    “先翻過前麵那片山,去乞裏齊亞!”塔齊娜搶在眾人之前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亢奮的急促,像個急於兜售消息的商販,眼神飛快地掃過眾人,嘴角隱含算計,“等那群神棍軍隊過去了,我們再轉道托爾托薩。賽琳娜、祖爾菲亞那邊——我們和她們沒撕破臉,她們總不會把我們拒之門外。”
    “去哪裏、怎麽走,現在是你說了算?”比奧蘭特立刻對塔齊娜反唇相譏,語氣鋒利,嘴角冷冷一撇,眼中閃過一絲嘲弄,“不過說起來——你倒也猜對了。我也正打算去乞裏齊亞。”比奧蘭特頓了頓,眼神一沉,話鋒一轉:“我們手裏有錢,夠分量。赫利娘家的堂兄那個家夥,見錢眼開,別看嘴裏念著十字經,一聞到金幣味兒,聖歌也能唱成情歌。他肯定會幫我們通往托爾托薩的路。”
    雅詩敏聽完,緩緩點頭,雙手撐著膝蓋,從石頭上站起身來。長袍下滑,泥塵簌簌而落,像是在抖去一身的沉重與束縛。她的身影在斑駁的林光中拉長,仿佛一尊從廢墟中站起的雕像,背影不再脆弱,而透出一種被洗練後的堅韌與寧靜。
    “我們走吧。”雅詩敏的聲音輕如低語,卻如遠方號角般響亮,穿過樹影,回蕩在眾人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