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深淵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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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默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著眼,世界一片黑暗,隻有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緩慢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疲憊不堪的神經。簽下名字的那一刻,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和勇氣。那薄薄的一張紙,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帶來持續不斷的、尖銳的幻痛。
    楊建國那句“好小子!這才像個男人!”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回響,帶著虛偽的讚許和沉重的枷鎖。李金花和楊偉明顯鬆了一口氣的竊竊私語,王豔那若有若無的、帶著算計的目光…這一切都讓他感到窒息般的惡心和冰冷。
    隻有姐姐陳嵐沉默地站在他身邊,握著他冰涼的手。她的手也在微微顫抖,傳遞過來的不是溫暖,而是和他一樣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無力感。
    搶救室的門再次被推開。還是那個眼神銳利的男醫生走了出來,這次他身後跟著一個護士,推著一張帶輪子的、布滿各種管線和儀器的病床。
    “病人楊雪家屬!”醫生喊道,目光掃過走廊。
    “在!在!”楊建國立刻上前一步,李金花、楊偉、王豔也趕緊圍攏過去,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焦急和擔憂。陳默被陳嵐扶著,也踉蹌著上前。
    “病人暫時脫離最危險的生命體征,但情況依然非常危重,急性腎衰竭和凝血功能障礙沒有根本改善,感染指標極高。”醫生語速很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必須立刻轉入icu進行高級生命支持和嚴密監護。這是轉科通知單,上麵有初步治療方案和預估費用,你們看一下,盡快把費用繳足,不能耽誤治療!”醫生將幾張打印著密密麻麻文字的單子遞給楊建國。
    楊建國接過單子,目光飛快地掃過那些令人心驚肉跳的專業術語和後麵跟著的、比剛才預繳單更加龐大的數字。他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臉上卻維持著沉痛的表情,轉頭,極其自然地將單子遞給了…陳默。
    “小陳,你看看。”楊建國的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沉重托付。
    陳默麻木地接過那幾張紙。冰冷的紙張,沉重的數字。他的目光落在“持續性腎髒替代治療crrt)”、“靜脈注射用免疫球蛋白ivig)”、“大劑量甲潑尼龍衝擊”、“高級抗生素”、“血漿置換”…這些陌生的名詞上,每一個名詞後麵,都跟著一串足以讓他窒息的金額。最下方一行加粗的字更是觸目驚心:“icu每日基礎費用預估:8000元不含特殊藥物及血液製品)。請確保賬戶餘額充足,以免影響治療。”
    一天一萬五?!陳默感覺眼前陣陣發黑,拿著通知單的手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這還隻是基礎費用?還不包括那些動輒幾千上萬一瓶的特殊藥物?
    就在這時,護士已經推著病床出來了。病床上,楊雪靜靜地躺著,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子,隻露出一張臉。她的臉色依舊灰敗,甚至比之前更甚,透著一種死氣的青白。她的口鼻被一個透明的氧氣麵罩覆蓋著,麵罩邊緣凝結著細密的水珠。她的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在毫無血色的皮膚上投下兩小片陰影,脆弱得像隨時會碎裂的琉璃。她的手臂露在外麵,上麵紮著粗大的留置針,連接著輸液管,還有一根更粗的、暗紅色的導管從被子下延伸出來,連接在病床旁一個嗡嗡作響、不斷有暗紅色液體循環流動的儀器上血液淨化設備)。她的胸口隨著呼吸機有節奏的“嘶…嘶…”聲微弱地起伏著,整個人像一件被精密儀器勉強維持運轉的、破碎的瓷器。
    這…就是楊雪?那個在公交站台蒼白卻生動的女孩?那個曾經對他露出過短暫依賴眼神的女孩?陳默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巨大的恐懼和憐惜瞬間壓倒了對巨額費用的絕望。她還活著…盡管是以這樣脆弱的方式。
    “小雪!我的閨女啊!”李金花發出一聲誇張的哭嚎,撲到床邊,想去摸楊雪的臉,卻被護士嚴厲地製止了:“家屬請保持距離!病人現在需要無菌環境!”
    李金花訕訕地收回手,繼續幹嚎:“你怎麽這麽命苦啊!攤上這麽個病!可心疼死媽了!”她的眼淚倒是流得挺快,但目光卻時不時瞟向陳默手中那張沉重的費用通知單。
    楊建國也一臉沉痛地站在床邊,看著女兒毫無生氣的樣子,重重歎了口氣,眉頭緊鎖。
    楊偉和王豔則站得稍遠,看著那些冰冷的儀器和楊雪的樣子,眼神裏充滿了真實的恐懼和避之唯恐不及。他們不敢想象,如果躺在那裏的是自己…
    護士推著病床,在醫生和幾名醫護人員的簇擁下,朝著icu的方向快速移動。楊家人象征性地跟了幾步,就在icu那扇更加厚重、標識著“重症監護室,非請勿入”的玻璃大門前被攔了下來。
    “家屬留步!icu有嚴格探視規定,每天下午有半小時探視時間。其他時間不能進入。你們在外麵等,或者留個聯係方式先回去休息,有情況會通知。”護士麵無表情地交代完,推著病床消失在緩緩關閉的玻璃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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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重的玻璃門隔絕了裏麵冰冷的儀器燈光和楊雪的身影,也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楊家人和陳默姐弟隔絕在外。門內是生死未卜的楊雪和無時無刻不在燃燒的金錢,門外是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李金花立刻停止了幹嚎,用手帕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淚,轉向陳默,語氣瞬間變得刻薄而急切:“陳默!你還愣著幹什麽?沒聽見醫生說的?趕緊去繳費啊!小雪等著救命呢!耽誤了治療,你負得起責任嗎?!”她直接把繳費的責任釘死在了陳默身上。
    楊建國也沉著臉,看著陳默:“小陳,費用單在你手上。情況緊急,救人要緊。我們…唉,出來的急,身上帶的現金不多。”他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百元鈔票,象征性地遞過來,“這點你先拿著應急。剩下的…你先想想辦法!我楊家不會忘了你的情分!”
    幾張輕飄飄的百元鈔票,像幾記響亮的耳光,抽在陳默的臉上。他看看楊建國那“沉重托付”的眼神,再看看李金花那理所當然的刻薄嘴臉,再看看楊偉和王豔那事不關己、甚至隱隱鬆了口氣的表情,一股冰冷的怒火和巨大的悲涼直衝頭頂!
    這就是他們的“量力而行”?這就是他們的“不會袖手旁觀”?幾張鈔票,一句輕飄飄的“情分”,就想打發掉這天文數字般的債務?
    陳默沒有去接那幾張鈔票。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楊建國,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憤怒和絕望:“想辦法?楊叔叔,您告訴我,我能想什麽辦法?!賣血嗎?!還是去搶銀行?!”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裏回蕩,帶著一種淒厲的絕望。楊建國被他眼中那駭人的光芒和毫不掩飾的質問弄得一怔,臉上有些掛不住。
    “陳默!你怎麽跟長輩說話的!”楊偉立刻跳出來,指著陳默的鼻子斥責道,“我爸這不是在想辦法幫你嗎?你自己沒本事,衝我們發什麽火?小雪的病又不是我們害的!”
    “就是!沒大沒小!”李金花尖聲附和。
    陳嵐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步擋在陳默身前,目光如寒冰,冷冷地掃過楊家四人:“幫?幾張鈔票就是幫了?楊叔叔,您剛才口口聲聲的‘擔當’,就是讓我弟弟一個人去扛這每天上萬塊的債?你們楊家的擔當,就是站在一邊動動嘴皮子?小雪是你們的女兒!親生的女兒!她現在躺在裏麵,生死未卜,需要的是真金白銀救命!不是你們在這裏推諉扯皮、惺惺作態!”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鋒利無比。
    楊建國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眼神陰鷙地盯著陳嵐:“陳默姐姐,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們楊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指手畫腳!費用的事,我剛才說了,會商量!但現在救小雪要緊!難道你們想見死不救?!”
    “見死不救的是你們!”陳嵐毫不退讓,針鋒相對,“你們但凡有一點真心想救女兒,就該立刻想辦法籌錢!而不是在這裏逼一個和你們毫無關係的年輕人簽下賣身契!商量?等你們‘商量’出結果,小雪還等得到嗎?!”
    “夠了!”楊建國猛地低吼一聲,臉色鐵青。他意識到在陳嵐這裏討不到便宜,再次將矛頭轉向陳默,語氣帶著一種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壓力,“陳默!男子漢大丈夫,一口唾沫一個釘!字是你簽的!這份擔當,是你自己認下的!現在小雪躺在裏麵,等著錢救命!是爺們兒,就別磨磨唧唧!趕緊去想辦法!哭窮耍賴,隻會讓人看不起!”
    “擔當”…又是“擔當”!這兩個字像魔咒,又像沉重的枷鎖,死死套在陳默的脖子上。他看著楊建國那“義正辭嚴”的臉,看著姐姐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的背影,再看看icu那扇冰冷的玻璃門…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他淹沒。
    他知道,無論他多麽憤怒,多麽不甘,多麽恐懼…楊雪的命,此刻就懸在那張天價的繳費單上。他簽了字,就等於把這條命,扛在了自己肩上。他不能退,也無路可退。
    所有的憤怒、質問、不甘…最終都化作了一聲沉重的、仿佛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的歎息。他彎下腰,像一個被徹底壓垮的、背負著無形十字架的苦行者,從冰冷的地麵上,撿起了那張象征著無底深淵的費用通知單。
    紙張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一直涼到心底。他緊緊攥著它,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最後一絲光亮也熄滅了,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死寂。
    “姐…”他看向陳嵐,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錢…我們…還能…湊多少?”
    陳嵐看著弟弟那徹底被壓垮的眼神,看著他手中那張催命符般的通知單,心像被生生撕裂。她強忍著洶湧的淚意,用力吸了一口氣,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那是她出門時帶上的所有現金,剛才繳了押金後剩下的部分,還有一張銀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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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這裏還有五千多現金…”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將信封塞給陳默,“這張卡…是我和你姐夫…最後的應急錢…裏麵…大概還有兩萬…”說出“應急錢”三個字時,她的心在滴血。她知道,動了這筆錢,她和李明軒之間本就岌岌可危的關係,將徹底跌入冰點。陽陽…她不敢想丈夫知道後的反應。
    陳默接過那輕飄飄卻又重如泰山的信封和銀行卡,手指冰涼。五千多現金,兩萬存款…加起來,連icu三天的費用都不夠!巨大的絕望感再次將他攫住。
    “剩下的…我去借…”陳默的聲音空洞,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他轉過身,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的木偶,攥著那點可憐的“救命錢”和那張沉重的通知單,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朝著醫院繳費窗口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走向那深不見底的、名為“擔當”的債務深淵。他的背影,在冰冷的醫院燈光下,佝僂而絕望,仿佛背負著整個世界的重量。
    楊家四人看著陳默走向繳費窗口的背影,互相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如釋重負和隱秘的輕鬆。楊建國甚至不易察覺地鬆了口氣。李金花撇了撇嘴,低聲嘟囔了一句:“早這樣不就完了…”楊偉拉著王豔,低聲商量著去哪裏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等下午探視時間再來“看看”。
    隻有陳嵐,站在原地,看著弟弟那絕望孤獨的背影,看著楊家那副令人作嘔的嘴臉,一股冰冷的寒意和巨大的悲憤,如同毒藤,纏繞著她的心髒,越收越緊。她知道,這僅僅隻是開始。一個吞噬一切的無底洞,已經張開巨口,而她的弟弟,正一步一步,被推向那黑暗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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