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無聲的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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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陳啊…”
“你是男人。”
“小雪現在這樣,你也看到了。”
“這種時候,正是需要男人站出來,有擔當的時候。”
楊建國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沉重,仿佛在陳述一個天經地義的真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鉛塊,精準地砸在陳默早已不堪重負的心坎上。那雙屬於退伍軍人的、銳利而帶著無形壓力的眼睛,死死地鎖定了陳默,不容他有絲毫的閃躲。
走廊裏死一般的寂靜。搶救室門上那盞紅燈的光芒,似乎都被這沉重的氛圍壓得黯淡了幾分。李金花停止了抱怨,楊偉和王豔也屏住了呼吸,目光都聚焦在陳默慘白的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期待、審視和幸災樂禍的複雜情緒。陳嵐拿著同意書的手停在半空,她看著弟弟,看著他眼中那瞬間被壓垮的絕望和無助,一股洶湧的怒火和刺骨的寒意同時席卷了她全身。
陳默感覺自己的喉嚨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絕望感像兩股洶湧的暗流,在他胸腔裏瘋狂衝撞、撕扯。擔當?他一個連自己都快養活不了的窮小子,拿什麽去擔當一天上萬的icu費用?拿什麽去填一個係統性紅斑狼瘡加急性腎衰竭的無底洞?就因為他是男人?就因為楊雪在最無助的時候,電話打給了他?
楊建國那看似語重心長、實則冰冷推卸責任的“擔當”二字,像兩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在了他的肩頭。他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質問,想嘶吼——你們是她的父母!她的哥哥!為什麽要把這一切推給我?!可當他看到李金花那毫不掩飾的嫌惡和算計,看到楊偉眼中那生怕沾上一點麻煩的驚恐,看到王豔嘴角那絲不易察覺的、等著看他笑話的弧度…所有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口,化作一股腥甜的苦澀。
他隻是一個外人。一個在雨夜裏遞了件外套,在病中送了幾次藥,在生死關頭將她送來醫院的外人。而現在,這個“外人”的身份,卻成了楊家將如山重擔推卸給他的唯一理由。因為他“在跟前”,因為他“心軟”,因為他看起來…好欺負。
“爸!跟他廢什麽話!”楊偉不耐煩地打破了沉默,語氣充滿了輕蔑和煩躁,“讓他簽!小雪是在他照顧下出的事,他不負責誰負責?簽了字趕緊救人!別耽誤時間!”他隻想快點撇清關係,生怕那沉重的賬單落到自己頭上。
“就是!”李金花立刻幫腔,指著陳默對著陳嵐尖聲道,“聽見沒?讓你弟弟趕緊簽!別磨磨唧唧的!耽誤了小雪治療,你們負得起這個責嗎?!”她顛倒黑白的本事爐火純青,瞬間將“救命恩人”變成了“肇事者”。
王豔也小聲嘀咕:“是啊,救人要緊…簽個字而已…”仿佛那張薄薄的同意書隻是一張無關緊要的紙,而不是一份可能背負一生債務的賣身契。
陳嵐氣得渾身發抖。她猛地將手中的同意書收回,護在身前,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掃過楊家四人:“簽字?可以!但簽了字,就意味著承擔相應的責任和義務!包括後續所有的醫療費用!你們楊家,是不是也準備一起承擔?!”她的聲音清亮而銳利,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直刺要害。
楊家四人瞬間像被掐住了脖子。李金花張了張嘴,想反駁,卻被楊建國一個嚴厲的眼神製止了。楊建國的臉色更加陰沉,他深深看了一眼陳嵐,這個突然出現的、看起來並不好惹的女人。他知道,對方不是陳默那種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
“這位…是陳默的姐姐吧?”楊建國轉向陳嵐,語氣緩和了一些,但眼神裏的算計卻絲毫未減,“情況緊急,救人當然是第一位的。費用的問題,可以後續再商量。我們楊家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但你也看到了,我們也是普通家庭,能力有限。小陳對小雪的心意,我們都看在眼裏,這個時候,正是體現他男子漢擔當和情誼的時候。簽個字,先把小雪救回來,其他的,都好說。”
好一個“好說”!好一個“體現擔當和情誼”!陳嵐幾乎要氣笑了。這老狐狸,避重就輕,空口許諾,把“責任”二字輕飄飄地摘了出去,隻留下“擔當”和“情誼”的帽子,死死扣在陳默頭上。簽了字,後續天價的費用,就成了陳默“擔當”的證明,他們楊家隻需要“量力而行”地“好說”?
“好說?”陳嵐冷笑一聲,毫不退讓,“怎麽個好說法?楊叔叔,您也是明事理的人。icu一天的費用,醫生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後續的治療,更是無底洞。這‘擔當’,是拿真金白銀堆出來的!不是靠嘴皮子說出來的!我弟弟是重情義,但他不是提款機!更不是冤大頭!要簽可以,今天咱們就在這裏,把費用分擔的初步方案說清楚!白紙黑字,簽個補充協議!否則,這字,誰愛簽誰簽!我們擔不起!”她的話擲地有聲,帶著豁出去的決絕。
“你!”李金花氣得臉都白了,指著陳嵐就要開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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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看他們!”楊偉也急了。
王豔趕緊拉住李金花,低聲勸著。
楊建國的臉徹底黑了下來。他沒想到陳嵐如此強硬,寸步不讓。僵持下去,耽誤的是楊雪的救治,傳出去對他們楊家的名聲也不好聽。他眼神陰鷙地在陳默和陳嵐臉上來回掃視,最終,那沉重的、帶著威壓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陳默身上。
“小陳,”楊建國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但小雪現在命懸一線,躺在裏麵的是你關心的人!難道你忍心看著她因為錢的問題…得不到及時救治嗎?”他精準地戳中了陳默心中最柔軟、最恐懼的地方。“費用的事,我楊建國以人格擔保,絕不會讓你一個人扛!等小雪情況穩定了,我們兩家坐下來,好好商量!但現在,時間就是生命!你是個好孩子,分得清輕重緩急!”
人格擔保?好好商量?陳默的心被狠狠揪緊。他看著楊建國那張看似誠懇實則冰冷的國字臉,又看看搶救室門上那刺眼的紅燈,仿佛能透過那扇門,看到楊雪蒼白無助、正在生死邊緣掙紮的臉。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她電話裏那聲微弱絕望的“救我…”。一股巨大的恐懼和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他。
姐姐的話是對的,楊家人的承諾虛無縹緲。可是…可是楊雪在裏麵…她等不起!如果因為他的猶豫…因為這筆錢的爭執…她…她真的出了事…陳默不敢想下去。那晚她蜷縮在公交站台的樣子,她病中依賴的眼神,她嘔血時的痛苦…一幕幕在他眼前閃過。他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她因為錢而失去救治的機會!他做不到!
巨大的心理掙紮像兩隻無形的手,撕扯著他的靈魂。一邊是冰冷殘酷的現實和無底洞般的債務深淵,一邊是楊雪脆弱的生命和那聲絕望的呼救。他感覺自己被放在烈火上炙烤,每一寸神經都在尖叫著痛苦。
“姐…”陳默的聲音嘶啞幹澀,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言說的絕望,他轉過頭,看向陳嵐,眼神裏充滿了哀求、痛苦和巨大的愧疚,“姐…她…她等不起…”
陳嵐看著弟弟眼中那幾乎要碎裂的光芒,看著他被逼到絕境、痛苦抉擇的樣子,心像被無數根針同時刺穿。她太了解陳默了,他善良,心軟,重情義,甚至有些愚鈍的固執。楊家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才用楊雪的命,死死地拿捏住了他!
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湧上陳嵐的心頭。她知道,弟弟已經做出了選擇。為了那個女孩的命,他寧願跳下這個可能是萬劫不複的深淵。她恨楊家的無恥,恨自己的無力,更心疼弟弟的傻!
“默默…”陳嵐的聲音也哽咽了,她看著弟弟,看著他那雙充滿了祈求痛苦的眼睛,所有的堅持和憤怒,最終都化作了一聲沉重的歎息和深深的無力。她還能怎麽辦?難道真的能眼睜睜看著弟弟背負著害死一條人命的心理枷鎖過一輩子嗎?
她顫抖著手,將那張重若千斤的同意書,遞到了陳默麵前。紙張的邊緣,已經被她捏得皺皺巴巴。
陳默看著那張紙,感覺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冰涼。在楊家四人如釋重負又帶著一絲隱秘得意的目光注視下,在姐姐陳嵐心痛欲裂的淚光中,他接過了那張紙。
筆,是陳嵐遞過來的。冰涼的金屬筆杆,硌著他冰冷的手指。
他走到牆邊,將同意書按在冰冷的牆壁上。筆尖懸停在“家屬關係人簽字”那一欄上方,微微顫抖。他抬起頭,最後看了一眼搶救室那盞刺眼的紅燈,仿佛透過那扇門,看到了楊雪無聲的哀求。
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他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在那一欄裏,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陳默。
兩個字,歪歪扭扭,卻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簽下的不是名字,而是一道無形的、可能將他徹底壓垮的枷鎖,一份沉甸甸的、需要用一生去償還的“擔當”。
簽完字,他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晃,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麵上。他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濃重的疲憊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耳邊,似乎響起了楊建國那如釋重負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的聲音:
“好!好小子!這才像個男人!”
而姐姐陳嵐,看著弟弟簽下的那個名字,看著楊家四人瞬間輕鬆下來的神情,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她默默地彎腰,撿起地上那支冰冷的筆,緊緊攥在手心,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弟弟的命運,已經被徹底改變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已經張開巨口,等待著將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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