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求來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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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卡裏的數字,如同烈日下的冰塊,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醫院的催款單像索命的符咒,一張接著一張。陳默看著手機上飛速減少的餘額,那剛拿到賣房款時短暫的空洞感早已被更深的焦慮取代。九十萬,在龐大的醫療債務和後續藥費麵前,依舊是杯水車薪。
他捏著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通訊錄裏那些平日裏還算熟悉的名字,此刻卻像一個個冰冷的符號,透著疏離和拒絕。他知道,借錢,尤其是借這麽大一筆錢,無異於將臉麵放在地上任人踩踏。可他沒有選擇。
第一個電話打給了遠房表叔。電話接通,寒暄還沒兩句,陳默剛艱難地吐出“借錢”兩個字,對方立刻像是被燙到一樣,聲音拔高,充滿了誇張的為難:“哎呀默默!不是叔不幫你!你嬸子她…她娘家那邊剛蓋房子,錢都借出去了!我自己手頭也緊得很呐!你看這…唉!實在是對不住啊!” 電話被匆匆掛斷,忙音刺耳。
第二個電話,打給一個曾經關係不錯的高中同學。對方沉默了幾秒,語氣變得疏離而官方:“陳默啊,真不是兄弟不仗義。你也知道,我剛換了車,貸款壓著呢!老婆管錢又管得嚴…實在是…有心無力啊!要不…你再問問別人?” 話語裏透著一種急於撇清關係的冷漠。
第三個,第四個…結果大同小異。電話那頭,要麽是推諉搪塞的“困難”,要麽是避之不及的“忙碌”,甚至有人幹脆不接電話。每一次撥號,每一次被拒絕,都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扇在陳默的臉上。他坐在醫院冰冷的塑料長椅上,周圍是行色匆匆的病人和家屬,喧鬧的人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隻有那些冰冷的拒絕,無比清晰地鑽進耳朵,刺穿耳膜,直抵心髒最深處。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這幾個字,從未像此刻這般沉重而具象地砸在他的心頭。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孤立無援的絕望。那些曾經以為還算牢固的關係,在金錢和現實的巨壓下,脆弱得不堪一擊。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通訊錄翻到了最底下,隻剩下一個名字——李明軒。
陳默的手指懸在那個名字上方,劇烈地顫抖著。那是姐夫。是剛剛因為姐姐挪用陽陽教育金而震怒、提出離婚的姐夫。是此刻最不該、也最沒臉去求的人。
可是…楊雪的藥不能停。下一期的治療費迫在眉睫。
他閉上眼,姐姐陳嵐那心死麻木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李明軒…他…他堅持要離婚…陽陽…歸他…他讓我…淨身出戶…” 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屈辱。
去求他,無異於在姐姐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也是將自己的尊嚴徹底碾碎,丟在姐夫麵前任其踐踏。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巨大的痛苦和掙紮幾乎將他撕裂。一邊是躺在病床上需要藥的妻子,一邊是剛剛被自己拖入深淵、正在被丈夫拋棄的姐姐…無論怎麽選,都是剜心之痛。
最終,對楊雪的責任感,那如同枷鎖般沉重的“擔當”,還是壓倒了所有。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猛地按下了撥號鍵。
等待接通的忙音,每一聲都像重錘敲在心上。
“喂?” 李明軒的聲音傳來,冰冷,疏離,沒有任何溫度。僅僅一個字,就讓陳默如墜冰窟。
“姐…姐夫…”陳默的聲音幹澀沙啞,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來,帶著自己都能感覺到的卑微和顫抖,“…是我,陳默。”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那沉默像是有形的壓力,讓陳默幾乎喘不過氣。
“有事?”李明軒的聲音更冷了,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拒人千裏之外的意味。
陳默的心沉到了穀底。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口腔裏一片苦澀。“…姐夫…我知道…我知道我沒臉開這個口…但是…但是小雪她…她的治療費…”他語無倫次,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滾釘板,“…還差…還差很多…我…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最後幾個字,帶著絕望的哽咽,幾乎說不下去。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陳默能想象到姐夫此刻臉上那副冰冷嫌惡的表情。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聽筒裏回蕩。
時間仿佛凝固了。
就在陳默幾乎要放棄,準備掛斷電話承受這最後一絲希望破滅的絕望時,李明軒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個字都刮得人生疼:
“五萬。”
陳默猛地一怔,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隻有五萬。”李明軒的聲音毫無波瀾,冰冷地陳述著,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這是看在陽陽的份上。也是最後一次。”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森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警告和徹底的劃清界限:“陳默,你給我聽清楚。這錢,是借給你救命的。你姐那邊,從今往後,跟你家的事,一刀兩斷!再敢拖累她一次,讓她因為你那個家再掉一滴眼淚,別怪我翻臉不認人!這錢,就當是買斷你們姐弟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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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的子彈,狠狠射入陳默的心髒。五萬塊…是施舍,更是最後通牒。是姐夫用最冷酷的方式,斬斷了他和姐姐之間最後一絲溫情脈脈的聯係。是用金錢,買斷了那份血脈相連的情誼。
陳默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一股巨大的悲愴和屈辱感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感到眼眶發熱,有什麽東西要奪眶而出,卻被他死死地、狠狠地壓了回去。他用力攥緊手機,指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喉嚨裏像是堵著滾燙的炭塊,他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好…謝謝…姐夫…”
電話被毫不留情地掛斷。冰冷的忙音再次響起,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刺耳,都要漫長。
陳默保持著接電話的姿勢,僵立在醫院冰冷的走廊裏。周圍嘈雜的人聲仿佛瞬間遠去,整個世界隻剩下那刺耳的忙音,和他胸腔裏那顆被碾得粉碎、正汩汩流血的心。
五萬塊。
買斷了姐姐。
買斷了最後一點像樣的親情。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手機。屏幕上還顯示著“通話結束 李明軒”的字樣。那冰冷的熒光,像一張嘲諷的臉。
五萬塊很快到賬了。陳默麻木地付掉了醫院當期的費用。剩下的錢,像沙漏裏的沙子,依舊在飛速流逝。
他再次撥通了張磊的電話。這一次,他甚至沒在電話裏提借錢,隻是聲音嘶啞地說:“磊子…出來…陪我喝一杯。”
城郊一家油膩膩的小燒烤攤,煙霧繚繞,人聲鼎沸。張磊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陳默一個人坐在角落的塑料凳上,麵前放著一瓶已經下去小半的白酒,還有幾串幾乎沒動的烤串。他低著頭,背影在喧囂的背景裏顯得異常孤獨和佝僂,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傷痕累累的困獸。
“默子!”張磊幾步走過去,拉開他對麵的凳子坐下,眉頭緊鎖,“你這是幹啥?不要命了?小雪還等著你呢!”
陳默抬起頭。張磊心頭猛地一抽。才幾天不見,陳默整個人瘦脫了形,眼窩深陷,顴骨突出,胡子拉碴,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灰敗。最刺痛張磊的,是那雙眼睛。曾經雖然沉默但還算有神的眼睛,此刻像是兩口枯井,死寂一片,沒有任何光亮,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空洞。
“磊子…”陳默的聲音啞得厲害,他拿起酒瓶,給張磊麵前的杯子倒滿,也給自己倒滿。劣質白酒刺鼻的味道彌漫開來。“…我賣房了。”
張磊的手一抖,剛拿起的杯子差點掉在地上,酒液潑灑出來。“啥?!你瘋了?!那是你爸媽給你娶媳婦的老本啊!”他低吼出聲,難以置信地看著陳默。
陳默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比哭還難看。“不賣…怎麽辦?”他端起酒杯,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都咳出來了。他抹了把臉,咳聲平息後,眼神更加黯淡。“九十萬…隻賣了九十萬…還了高利貸五十萬本金…醫院…又是一大筆…”
張磊看著陳默咳得通紅的眼眶,聽著他嘶啞的講述,心像是被一隻大手狠狠揪住。他能想象那賣房的過程是怎樣的屈辱,能感受到陳默此刻被逼到絕境的窒息感。
“還差多少?”張磊沉聲問,聲音有些發緊。
陳默報出一個數字。那數字讓張磊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倒抽了一口涼氣。
陳默沒再說話,隻是又給自己倒滿了酒,眼神空洞地望著桌上油膩的汙漬。那沉默比任何哭訴都更讓人揪心。
張磊看著他,看著自己這個從小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看著他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樣子。燒烤攤的煙火氣、鄰桌的劃拳聲、劣質白酒的辛辣…這一切都模糊了。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他不能看著陳默就這麽垮了!不能看著他就這麽被拖進無底深淵!
一股血氣猛地衝上頭頂。張磊猛地一拍油膩的塑料桌子,震得杯盤叮當響!周圍幾桌的人都詫異地看了過來。
“操他媽的!”張磊低吼一聲,眼睛瞪得通紅,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他不管不顧地抓起桌上的酒瓶,也不用杯子,直接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辛辣的酒液順著他的下巴流下來,浸濕了衣領。
他重重地把酒瓶頓在桌上,發出“哐”的一聲!身體因為激動和酒精而微微搖晃。他隔著桌子,一把抓住陳默冰冷僵硬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默子!你他媽給我聽著!”張磊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裏吼出來的,充滿了滾燙的、不顧一切的義氣:“錢!老子給你想辦法!砸鍋賣鐵!我他媽廠子押出去也給你弄來!二十萬!夠不夠?!”
他喘著粗氣,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陳默那雙死寂的眸子,仿佛要把自己那股滾燙的、近乎悲壯的血性灌注進去:“你他媽給我挺住了!聽見沒有?!為了小雪!為了你老娘!也他媽為了老子這份心!給我挺住了!天塌下來,有兄弟我頂著!”
劣質白酒的辛辣氣味、燒烤的油煙味、還有張磊身上濃烈的機油味混雜在一起,撲在陳默的臉上。手腕被張磊鐵鉗般的手抓得生疼。張磊那通紅的眼睛,那嘶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陳默冰冷死寂的心湖上。
一股滾燙的、混雜著無盡酸楚和巨大感激的洪流,猛地衝垮了陳默死死築起的麻木堤壩。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看著眼前這個為了他不顧一切的兄弟,看著張磊那張因為激動而扭曲的、卻寫滿了“義氣”二字的臉…
淚水,終於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出眼眶,滾燙地砸在油膩的塑料桌麵上。
“磊子…磊子…”他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起來。那哭聲壓抑而破碎,充滿了無盡的委屈、痛苦,和在這一刻終於找到支撐點的脆弱。
在這喧囂嘈雜、彌漫著廉價煙酒氣的燒烤攤角落,兩個男人的身影,一個痛哭失聲,一個緊緊抓著他的手腕,眼眶同樣通紅。那份沉甸甸的兄弟情誼,在這絕望的深淵邊緣,散發著微弱卻滾燙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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