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血汗錢與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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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磊的二十萬,像一劑強心針,短暫地穩住了搖搖欲墜的危局。陳默用這筆錢,加上自己賣房剩下的最後一點底子,艱難地付清了醫院最大的幾筆催款單,預存了楊雪接下來幾個月的藥費。賬戶餘額再次逼近個位數,但至少,醫院那邊暫時沒了刺耳的催繳聲,楊雪可以繼續安心治療,按時服藥。
    壓在胸口的巨石似乎鬆動了一絲縫隙,讓他得以喘息。但陳默知道,這喘息是短暫的。高利貸剩下的本金和滾雪球般的利息,像一頭蟄伏在暗處的巨獸,隨時會再次張開血盆大口。他不能停。
    “高危夜班?” 陳默站在勞務中介那間充斥著汗味和劣質煙味的小隔間裏,看著麵前這個叼著煙、手指被熏得焦黃的中年男人。男人身後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用工信息,字跡潦草,透著一種粗糲的生存掙紮。
    “對,”中介吐出一口煙圈,眯著眼打量陳默,眼神像在掂量牲口,“錢多,來錢快。就看你小子有沒有這個膽量和力氣了。”他彈了彈煙灰,隨手翻著桌上幾張皺巴巴的單子,“喏,化工廠夜間設備檢修,要求有經驗,能吃苦,防護到位,但…環境嘛,你懂的。一天五百,日結。”
    五百!這個數字像磁石一樣吸住了陳默的目光。日結!這意味著他能最快地拿到現金,去堵那該死的利息窟窿!
    “高空清洗,”中介又抽出一張單子,“市中心那幾棟新玻璃幕牆大樓,晚上沒人,活兒幹淨點,但得不怕高。一天四百五。”
    “還有礦下,”中介翻到最後一張,語氣帶上點玩味,“這個最狠,但錢也最多,六百一天!不過得簽生死協議,真出點啥事,自己兜著。”
    陳默的目光在幾張單子上來回掃視。化工廠…刺鼻的化學品氣味仿佛已經鑽進了鼻腔;高空…腳下是幾十米懸空的深淵;礦下…黑暗、潮濕、隨時可能發生的塌方…每一樣都帶著致命的威脅。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帶來細微的刺痛。
    “怎麽樣?幹哪個?”中介不耐煩地催促,煙灰掉在桌子上。
    陳默深吸了一口氣,那渾濁的空氣湧入肺腑,帶著煙味和汗味,也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他抬起頭,眼神裏最後一絲猶豫被徹底碾碎,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堅定。
    “都行。”他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哪個最快能上工?”
    中介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黃牙:“行!痛快!那就化工廠吧!今晚就有一班!證件帶齊沒?簽合同!”
    合同是格式化的,冰冷而冗長。陳默幾乎沒有細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責任免除條款,隻在需要簽名的地方,飛快地、用力地寫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麵,沙沙作響,如同寫下又一張無形的賣身契。這一次,賣的是命。
    當晚,陳默就被一輛破舊的麵包車拉到了城市邊緣一片巨大的廠區。夜色下,化工廠如同蟄伏的鋼鐵巨獸,無數巨大的管道和塔罐縱橫交錯,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硫磺、酸類和某種腐爛甜膩的複雜氣味,濃烈得讓人頭暈,呼吸都變得滯澀。
    領班是個一臉橫肉的光頭,扔給陳默一套明顯不合身的、散發著汗臭和黴味的防護服,還有一個半舊的防毒麵具。“穿上!動作快點!今晚巡檢c區反應釜!別他媽磨蹭!”
    防護服像一層不透氣的塑料膜裹在身上,又悶又熱,汗水瞬間就浸透了裏麵的衣服。防毒麵具的橡膠邊緣勒得臉頰生疼,呼吸也變得費力。陳默跟著幾個同樣沉默寡言的臨時工,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燈火通明、卻更顯陰森的廠區深處。
    巨大的機器轟鳴聲震耳欲聾,腳下的金屬格柵平台隨著設備的震動而微微顫抖。空氣灼熱,管道表麵散發著滾燙的熱浪。領班粗聲大氣地指揮著,陳默的任務是拿著沉重的扳手,跟著老師傅爬上爬下,檢查那些粗大管道上的閥門和法蘭連接處是否有泄漏。
    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頭滾落,流進眼睛裏,刺得生疼,又被防毒麵具悶住,視線一片模糊。劣質防護服下的皮膚被汗水浸得發白起皺,悶熱和刺鼻的氣味讓他陣陣反胃。每一次擰動扳手,手臂的肌肉都在酸痛地抗議。耳邊是機器的咆哮、領班的嗬斥、還有自己粗重的、帶著回音的喘息。
    他咬著牙,機械地重複著動作。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五百塊。幹一晚,就是五百塊。這五百塊,能暫時堵住一點利息的缺口,能讓楊雪多吃幾天藥。
    時間在轟鳴和汗水中變得無比漫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防毒麵具裏橡膠和化學品的混合怪味。不知過了多久,領班終於吹響了刺耳的下工哨。陳默幾乎是癱軟地從一處高台上爬下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脫下濕透的、散發著汗臭和化學品氣味的防護服,摘下防毒麵具,貪婪地呼吸著廠區外相對“幹淨”卻依然帶著異味的新鮮空氣,肺部火燒火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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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班叼著煙,數出幾張皺巴巴的紅色鈔票,塞進陳默同樣布滿汙漬和汗漬的手裏。
    “喏,五百。幹得還行,明晚還來不來?”
    陳默緊緊攥住那幾張沾著油汙的鈔票,紙幣粗糙的質感摩擦著他掌心被扳手磨出的水泡,帶來一陣刺痛。汗水順著鬢角流下,滴落在鈔票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來。”他啞著嗓子,沒有任何猶豫。
    領班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行!有種!明晚老時間!”
    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回到那間狹小、卻暫時能稱之為“家”的出租屋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陳默幾乎是撞開了門,渾身的骨頭都在叫囂著散架。濃重的汗味、機油味和化工廠特有的那股刺鼻氣味混合在一起,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瞬間充斥了小小的空間。
    楊雪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小口喝著陳母熬的白粥。看到陳默這副如同從泥潭裏撈出來的狼狽模樣,她秀氣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臉上毫不掩飾地掠過一絲嫌棄。
    “你…你幹什麽去了?”她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慵懶,但更多的是對那股難聞氣味的本能抗拒,身體都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這什麽味兒啊?難聞死了!快去洗洗!”
    陳默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他隻想立刻倒在床上,哪怕隻有一分鍾也好。他含糊地應了一聲:“嗯…找了個夜班…多掙點…” 腳步沉重地往狹窄的衛生間挪去。
    冰冷的水衝刷著身體,卻衝不散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那股仿佛滲入皮膚的化學氣味。陳默閉著眼,任由水流衝擊著臉頰,腦海裏隻剩下機器的轟鳴和鈔票粗糙的觸感。
    洗完澡出來,身上那股濃烈的異味淡了些,但疲憊感更重了。他胡亂套上幹淨的舊t恤,頭發還在滴水。陳母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麵條從廚房出來,心疼地看著兒子蒼白的臉和深陷的眼窩:“默啊,快吃點東西墊墊!累壞了吧?”
    陳默點點頭,接過碗,坐到床邊的小凳子上,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熱湯麵下肚,才感覺冰冷的四肢恢複了一點知覺。
    楊雪看著陳默埋頭吃麵的樣子,他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額前,臉色是病態的灰白,眼下是濃重的烏青,整個人透著一股被生活徹底榨幹的憔悴。她抿了抿唇,放下喝了一半的粥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帶著點撒嬌的意味開口:“默,我今天…特別想吃草莓。”
    陳默扒拉麵條的手頓住了。
    草莓?這個季節,超市裏包裝精美、紅豔豔的草莓,價格標簽上的數字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那幾乎是他冒著生命危險在化工廠幹上大半夜才能掙到的錢!他下意識地捏緊了筷子,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胃裏剛吃下去的熱麵條仿佛瞬間變成了冰冷的石塊,沉甸甸地墜在那裏。
    他抬起頭,看向楊雪。她靠在枕頭上,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比之前好了太多,眼神裏帶著一絲理所當然的期盼,仿佛提出這個要求天經地義。
    “草莓…很貴。”陳默的聲音幹澀,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想說,我們欠著幾十萬的高利貸,利息每天都在滾;想說,我剛從那個鬼地方出來,掙的錢還不夠填那窟窿的一個角;想說,媽還在省吃儉用,連塊肉都舍不得買…無數的話語堵在喉嚨口,像尖銳的碎石。
    楊雪臉上的期待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拒絕的委屈和不滿。她撇了撇嘴,聲音也冷了下來:“貴怎麽了?人家隔壁床的張姐,她老公天天都給她買水果!我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不就是幾顆草莓嗎?我病才好,就想吃點想吃的,補充點維生素都不行?你…你是不是嫌我拖累你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精準地刺進了陳默最敏感、最疲憊不堪的神經。拖累?他豁出命去,賣掉半生積蓄,背負如山巨債,忍受屈辱白眼,在毒氣彌漫的工廠裏搏命…換來的,就是一句輕飄飄的“嫌拖累”?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委屈、憤怒和難以言喻悲涼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直衝眼眶!陳默猛地低下頭,死死地盯著碗裏渾濁的麵湯,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陣洶湧的淚意狠狠壓了回去。他握著筷子的手因為用力而劇烈地顫抖著,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出租屋裏一片死寂。隻有陳默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和楊雪帶著不滿的、細微的抽氣聲。
    陳母站在廚房門口,手裏還拿著抹布,看著兒子那幾乎要折斷的脊梁,看著兒媳臉上那毫不體諒的委屈,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沉重的、無聲的歎息。渾濁的老眼裏,滿是化不開的心疼和無力。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陳默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戴上了一副僵硬的麵具。眼底深處那翻騰的巨浪被強行按捺下去,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麻木。
    他放下碗筷,動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沒有看楊雪,也沒有看母親,隻是低啞地、沒有任何情緒地說了一句:
    “我去買。”
    聲音平靜得可怕。
    他拖著依舊疲憊不堪的身體,轉身,一步一步,走向門口。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單薄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走向的不是水果店,而是更深、更冰冷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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