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暖巢漸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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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栓拉開的聲音,終於不再帶著驚悸的停頓。清晨的光線淌進來,落在王秀蘭花白的鬢角上。她正彎腰,守著門口小爐上那隻舊鋁鍋。金燦燦的小米粥在裏麵咕嘟冒泡,厚實的米油在表麵暈開漣漪,踏實的熱氣混著米香,氤氳在狹小的門廳裏,驅散了最後一絲角落的陰冷。這尋常的煙火氣,曾是奢望。
念恩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坐在小凳上,小口吹著碗裏滾燙的粥。臉上久違的紅潤,正一點點驅趕著噩夢殘留的蒼白。隻是夜裏,那小小的身體偶爾還會在夢中驚悸,小手死死攥住陳默的衣角,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陳默便不再睡沉,總是第一時間醒來,用沉默卻堅實的臂膀環住女兒。王秀蘭會摸索著擰開床頭那盞昏黃的小台燈,用蒼老而溫和的聲音,講述那些念恩聽過無數遍的老故事。在奶奶絮絮的低語和爸爸胸膛沉穩的心跳聲裏,念恩緊繃的身體會慢慢放鬆,驚懼的陰影像被晨光穿透的薄霧,一點點消散。牽著爸爸的大手走向學校時,她的步子一天比一天輕快,小辮子在腦後一甩一甩。
倉庫裏,空氣彌漫著灰塵和紙箱的氣息。老孫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把沉重的貨箱碼放整齊,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時不時就憂心忡忡地瞥向門口。陳默埋首在堆積的貨物中,汗水浸透了他深藍色的舊工裝,在後背洇開深色的地圖。他的動作專注而穩定,分揀、記錄、搬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寧靜。午休的鈴聲響起,喧囂暫歇。陳默從角落的工具箱裏,掏出那本從舊書攤淘來的、卷了邊的《基礎機械原理》。他就坐在一堆等待處理的破損紙箱上,借著高處小窗透下的一方明亮天光,安靜地翻動書頁。油墨味混著紙箱的塵土氣鑽進鼻腔。老孫叼著煙踱過來,隨手扔下幾個從報廢機器上拆下來的、沾滿油汙的舊齒輪和小軸承。“喏,閑著也是閑著,瞎琢磨去!”陳默抬頭,眼裏有微光閃過,他點點頭,沒說話,隻是拿起一塊破布,認真地擦拭著那些冰冷的金屬零件,生澀卻無比專注地嚐試著組合、拆解。指尖很快沾染上黑亮的油汙,心卻在這細微而實在的觸碰裏,奇異地沉澱下來,仿佛找到了修複世界的支點。
傍晚的校門口,秩序井然。穿著製服的保安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人群。吳老師站在熟悉的位置,遠遠看到陳默高大的身影走來,便露出一個溫暖而鼓勵的微笑。那笑容像一道無聲的堤壩,隔開了過往所有的驚濤駭浪。“爸爸!”清脆的童音響起,念恩像一隻終於掙脫樊籠的小鳥,張開雙臂撲進陳默懷裏。夕陽金色的光芒柔和地塗抹在父女倆身上,將影子長長地拉在潔淨的路麵上。路邊的野花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念恩仰著小臉,眼睛亮晶晶的“爸爸,我今天跳繩跳到十五個啦!一次都沒絆住!”“吳老師說我畫的向日葵特別像!她說太陽都在笑呢!”女兒清脆的笑聲,是陳默荒蕪世界裏重新湧出的、最清冽甘甜的泉水,衝刷著一切苦澀的溝壑。
夜色溫柔地籠罩下來。昏黃的燈光填滿了小小的家。飯桌被收拾幹淨,成了念恩的臨時書桌。她蹙著小眉頭,鉛筆尖在作業本上沙沙地移動,偶爾遇到攔路虎,小嘴便不自覺地撅起來。王秀蘭戴上老花鏡,湊近燈光,蒼老的手指在題目上輕輕劃過,聲音放得又輕又緩“恩恩看這裏,奶奶給你講……” 爐子上,一隻小砂鍋正煨著,蓋子邊緣噗噗地冒出細微的白氣,清甜的薯香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那是加了少許冰糖的紅薯糖水。這清甜溫潤的香氣,像一隻無形的手,將曾經盤踞在這方寸之地的恐懼和寒意,一點點溫柔地撫平、驅散。
陳默坐在小凳上,麵前攤開著鄰居張嬸白天送來求助的那盞舊台燈。燈罩布滿了灰塵,底座鏽跡斑駁,開關接觸不良。他擰開小螺絲刀,小心翼翼地拆卸著底座。昏黃的燈光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查看著內部鏽蝕的觸點,用砂紙一點點打磨,重新連接鬆脫的電線。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修好一盞燈,便是點亮一方小小的光明;即便一時未能成功,這全神貫注、指尖與冰冷零件對話的過程本身,也像一種無聲的禱告,緩慢修複著曾被碾碎的心神。
生活依舊被清貧的底色浸透。債務像一座沉默的大山,沉沉地壓在肩頭。餐桌上,饅頭鹹菜是常客,偶爾飄起的一點肉香,是難得的奢侈。身上的衣服洗了又洗,布料已經薄得透光,顏色褪得發白。然而,那份如附骨之疽、令人日夜難安的不安感,卻實實在在地消失了。門,可以安心地打開,再不必屏息聆聽門外的動靜;夜晚,可以放心地合眼,沉入久違的深度睡眠;行走在街頭巷尾,脊背可以挺直,不必再驚惶地掃視每一個角落……這最樸素、最基礎的“安全感”,是穿越地獄的烈火後,生活賜予他們最珍貴的饋贈,千金難換。
這份靜水深流般的暖意,也悄然漫過陳嵐家的門檻。李明軒那句“下次直接報警”,無形中成了這個家新的底線。他不再對陳嵐去城郊探望兄嫂橫加阻攔。當陳默租住的平房屋頂被前些日子一場急雨淋漏,陳嵐過去幫忙打下手時,李明軒竟開著車來了。車停在巷口,他走進那個小小的、還有些泥濘的院子。陳默正站在一架看起來並不太穩當的木梯上,小心地揭著屋頂破損的油氈,陳嵐在下麵扶著梯子,仰頭緊張地叮囑著。李明軒沒說話,隻是默默地把兩瓶礦泉水和一包嶄新的強力防水膠帶放在院角的舊石磨上。然後,他卷起質地精良的襯衫袖子,走到梯子旁,替代了陳嵐的位置,用厚實的手掌穩穩扶住梯腳,目光專注地看著陳默的動作,適時遞上需要的工具。這份笨拙卻踏實的參與,這份無聲卻有力的支撐,勝過千言萬語的剖白。
陽陽敏銳地捕捉到了父母之間那層堅冰融化後的暖流。他對陳嵐的依賴明顯增多。一天晚飯,桌上難得有一盤炒肉絲。陽陽低頭扒拉著碗裏的飯,筷子猶豫了幾次,終於飛快地夾起一塊最大的肉,有些別扭地放進陳嵐碗裏,眼睛盯著桌麵,聲音含糊不清“媽……你、你多吃點。” 陳嵐握著筷子的手猛地一顫,那塊肉絲靜靜躺在白米飯上,像一顆滾燙的珍珠。她慌忙低下頭,一滴滾燙的淚毫無征兆地砸落碗中,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用力眨了眨眼,把喉嚨裏的哽咽咽下,再抬起頭時,嘴角努力向上彎起,輕聲說“好,陽陽真乖。”
陋室昏黃的燈光下,陳默終於將那盞舊台燈最後一個小螺絲擰緊。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輕輕按下了開關。
“啪嗒。”
一簇柔和的、帶著暖意的光芒,瞬間刺破了眼前的昏暗,清晰地照亮了他沾著油汙的手指,照亮了桌麵一小圈斑駁的痕跡,也照亮了聞聲望過來的王秀蘭和念恩驚喜的眼睛。
那光,並不十分明亮,卻異常堅定。
陳默看著那光,又低頭看看自己掌心尚未洗去的油汙。一種久違的、微小的、卻無比真實的暖流,正從指尖,順著血脈,緩緩回流,悄然注入心房深處那片曾被恐懼冰封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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