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帶著涼意，卷起城郊陋室門前幾片枯黃的落葉。但在這方小小的院落裏，卻悄然孕育著一份新的生機。
    陳念恩上小學了。
    她背著一個洗得幹幹淨淨的舊書包，是陳母用陳默一件穿不下的舊工裝改的，針腳細密而結實。書包裏裝著新發的課本，散發著淡淡的油墨香，還有那盒用得隻剩小半的蠟筆和幾遝粗糙的草稿紙。小女孩穿著整潔但明顯有些短了的舊衣服，小臉上卻洋溢著興奮和期待的光彩，像一株迎著朝陽努力伸展枝葉的小草。
    陳默牽著女兒的小手，走在通往附近那所普通公立小學的路上。他的步伐依舊沉穩，但目光落在女兒因為興奮而微微泛紅的臉頰上時，眼底深處那層常年不化的寒冰，似乎被這純真的光芒映照得融化了一絲。他高大的身影沉默地守護在小小的女孩身邊，隔絕著外界可能存在的窺探與寒意。
    “爸爸，我們老師說小學要學拚音，還要學算數！”陳念恩仰著小臉，嘰嘰喳喳地說著。
    “嗯，要認真學。”陳默的聲音低沉，卻帶著鼓勵。
    “我會的！我要考一百分！”陳念恩用力點頭，小手緊緊握著爸爸的兩根手指。
    送到校門口，看著女兒小小的身影匯入喧鬧的孩子們之中，回頭用力朝他揮手，然後像隻快樂的小鳥跑進教學樓，陳默才緩緩收回目光。他習慣性地掃視四周，目光銳利如鷹。校門口人來人往，大多是送孩子的家長，暫時沒有發現異常。那份有限範圍的人身安全保護令，像一道無形的屏障，至少保證了女兒在校園附近的安全。
    回到家，陋室裏彌漫著陳母熬煮玉米糊的香氣。老人坐在小凳子上，就著門口的光線，仔細地縫補著陳念恩一條磨破的褲子。看到兒子回來，她抬起頭，臉上帶著平和的笑意“送去了？”
    “嗯，送到了。”陳默應了一聲，在母親身邊坐下，拿起另一件需要縫補的衣服。他粗糙的手指捏著細小的針，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認真。生活的重擔磨礪了他的雙手，也讓他學會了更多生存的技能。
    陳念恩放學回來，小書包裏不僅裝著書本，還裝著學校裏發生的新鮮事。
    “奶奶！爸爸！今天我們學拚音了！老師誇我發音準！”她獻寶似的拿出作業本，上麵是老師畫的紅圈圈。
    “我們念恩真聰明！”陳母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放下針線，接過作業本仔細看著，仿佛在看什麽稀世珍寶。
    陳默也湊過去看，女兒稚嫩的筆跡歪歪扭扭，卻充滿了生命力。他看著那一個個被紅圈圈肯定的字母，再看看女兒亮晶晶的眼睛，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淌過心田。他伸出手，極其生澀地、輕輕拍了拍女兒的頭“念恩很棒。”
    晚飯時，小方桌旁，三個人圍坐。昏黃的燈光下，陳念恩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裏有趣的事——同桌的小胖子寫字像畫畫，後桌的女生紮了兩個衝天辮，老師今天穿了件漂亮的紅衣服……陳母不時笑著應和，偶爾給孫女夾一筷子鹹菜。陳默大多時候沉默地聽著，隻是低頭吃飯，但緊繃的嘴角線條，在女兒清脆的笑語聲中，似乎在不經意間柔和了許多。
    陋室狹小破舊，牆壁糊著舊報紙，家具簡陋得可憐。但此刻，這小小的空間裏，卻彌漫著一種久違的、名為“家”的暖意。陳念恩天真爛漫的笑聲，像清脆的銀鈴，敲碎了長久籠罩在這裏的沉重和陰霾。陳母臉上的皺紋也因為笑容而舒展。就連陳默那如同磐石般沉默堅硬的心湖，也被這笑聲激起了細微的漣漪。
    然而，當夜深人靜，女兒和母親都已安睡，陳默獨自坐在小凳子上，守著爐子裏最後一點微弱的餘燼時，那份表麵的平靜下，潛藏的暗影便會悄然浮現。
    他望著跳躍的火星，腦海中不受控製地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麵楊雪躺在病床上蒼白脆弱的臉，帶著依賴的眼神；她出院後索要名牌包時驕縱任性的樣子；她翻臉誣陷時歇斯底裏的瘋狂……這些畫麵交織纏繞，最終定格在她被簇擁離開時，丟下的那個冰冷而充滿恨意的眼神。
    為什麽？
    這個疑問如同跗骨之蛆，在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啃噬著他。他傾盡所有，骨髓、房子、尊嚴、未來，換來的不是感恩，不是相守，而是最徹底的背叛和最惡毒的構陷。他理解楊家人的貪婪刻薄，卻始終無法真正理解楊雪本人。那個曾經依賴他、對他笑的女孩，和最後那個恨他入骨的女人，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她？他付出的一切，在她眼裏，真的就如此一文不值，甚至成了她怨恨的理由嗎？
    一絲不解的、帶著鈍痛的執念，如同餘燼中未熄的火星，在他內心最深處頑固地閃爍著。他以為自己早已心死，以為在看清那個男孩年齡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醒悟。可這“為什麽”的疑問，卻暴露了他內心深處尚未完全消散的迷障。他並非懷念楊雪，更非對她有情，而是那份被徹底否定和踐踏的付出，那份被恩將仇報的荒謬感，像一根無形的刺，深深紮在靈魂深處，讓他無法真正釋懷。表麵平靜如水，內裏暗流洶湧，關於楊雪的陰影，依舊是他無法徹底擺脫的心魔。
    就在這時，沉寂的夜色中，那台老舊的座機電話，驟然響起刺耳的鈴聲！
    陳默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他猛地轉頭，銳利的目光射向那台在黑暗中發出不詳聲響的電話。他沒有立刻起身，隻是靜靜地聽著那鈴聲在寂靜的陋室裏瘋狂叫囂，一聲聲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
    響了七八聲，陳默才緩緩站起身，走到電話旁。他沒有看號碼（這種騷擾通常都是隱藏號碼），隻是伸出手，平靜地、穩穩地，按下了掛斷鍵。
    “嘟…嘟…嘟…” 忙音取代了刺耳的鈴聲。
    陋室重新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爐火偶爾發出細微的劈啪聲。陳默站在黑暗中，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嶽。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冰冷而深邃，仿佛剛才掛斷的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推銷電話。但那緊握的拳頭，指節處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卻泄露了他內心翻騰的怒意和那份被強行喚醒的、關於背叛的冰冷記憶。他轉身走回小凳坐下，重新望向那點微弱的爐火，將所有的情緒，連同那聲被掛斷的鈴聲，一起壓回心底那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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