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平靜與警惕的交織中，像門前那條緩緩流淌的小溪，向前流淌。陳念恩如同一株汲取著貧瘠土壤中最後養分的幼苗，在簡陋卻充滿愛的環境裏，展現出令人心折的聰慧與懂事。
    小學的生活為她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對知識的渴求如同海綿吸水。課堂上，她總是坐得筆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老師，小手高高舉起回答問題。放學回來，不用陳默和陳母催促，她就自覺地趴在炕沿上，就著昏黃的燈光寫作業。拚音本上，字母寫得工工整整；算術本上，簡單的加減法算得又快又準。老師布置的背誦課文，她晚上讀幾遍，第二天就能流利地背出來。
    “奶奶，你看，老師又給我畫了好多星星！”陳念恩舉著作業本，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本子上，紅色的“優”字和五角星格外醒目。
    “哎喲，這麽多星星！我們念恩真是個小天才！”陳母笑得合不攏嘴，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撫摸著那些紅五星，像是撫摸著無價的珍寶。
    陳默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女兒眼中閃爍的求知光芒和那份毫不掩飾的自豪感，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穿透了他心底的陰霾。他拿起作業本，看著女兒稚嫩卻異常認真的字跡，那冰冷的嘴角，極其罕見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生澀、卻無比真實的微笑弧度“嗯，很好。”
    陳念恩的聰慧不僅僅體現在學業上，更在於那份遠超年齡的體貼和懂事。她敏銳地感知著家裏的窘迫和父親沉默下的重壓。
    家裏的蜂窩煤不多了，陳默需要去稍遠的煤場買。陳念恩看到爸爸在數著不多的零錢，眉頭微蹙。她默默地將自己畫畫的草稿紙翻過來，在背麵仔細地畫起來。第二天，她小心翼翼地把畫遞給陳默“爸爸，給。”
    陳默展開一看，畫上是一個大大的笑臉太陽，下麵寫著歪歪扭扭卻異常認真的字“爸爸辛苦了！我和奶奶等你回來！”
    一股酸澀又滾燙的熱流瞬間湧上陳默的喉嚨。他蹲下身，看著女兒清澈的大眼睛，大手用力地、笨拙地揉了揉她的頭發，聲音有些發哽“念恩乖…爸爸不辛苦。”
    陳母年紀大了，眼神不好，穿針引線越來越吃力。陳念恩看到了，就搬個小凳子坐在奶奶身邊，小手拿起針線，奶聲奶氣地說“奶奶，我幫你穿針！”雖然她的小手笨拙，常常穿好幾次才能成功，但她總是耐心地嚐試，直到那根細線聽話地穿過小小的針眼。每當這時，陳母渾濁的眼裏就會泛起淚光，嘴裏喃喃著“好孩子…真是奶奶的乖孫孫…”
    放學路上，看到路邊有被丟棄的、還算幹淨的硬紙板或塑料瓶，陳念恩會小心地撿起來，疊好放進書包裏帶回家。她知道這些東西可以攢起來，賣給收廢品的老爺爺，換一點點錢，可以買鹽，或者…給爸爸買一副耐磨的手套。她從不主動開口要零食玩具，看到別的孩子吃冰淇淋，也隻是多看兩眼，然後懂事地拉著爸爸的手走開。
    這份超越年齡的懂事，像一把溫柔的刀，既讓陳默和陳母心疼不已，又成為支撐他們繼續前行的最大慰藉。陋室因為有了這個小女孩的存在，充滿了生機和希望。陳母熬粥時哼起了久違的小調；陳默偶爾會坐在門檻上，看著女兒在院子裏用樹枝在地上畫畫，冰冷的眼神裏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柔和。
    一天傍晚，陳念恩在院子裏畫夕陽。她用紅色的蠟筆塗滿了半邊天，又用黃色畫了一個大大的、正在落山的太陽。畫完了，她看著畫，又看看天邊真實的落日，小眉頭微微皺著。
    “念恩，畫什麽呢？”陳默走出來，輕聲問。
    “爸爸，你看，”陳念恩指著自己的畫，“我畫了太陽下山。可是…我畫不出太陽下山時的感覺。”
    “什麽感覺？”陳默有些不解。
    “就是…有點舍不得，但是又覺得它明天還會升起來的感覺。”陳念恩努力地表達著，小臉上帶著一絲困惑和認真。
    陳默愣住了。他看著女兒稚嫩的畫作，又望向天邊那輪即將沉入地平線的巨大紅日。那瑰麗的色彩，那壯闊又帶著一絲悵然的景象，被一個七歲的孩子用如此樸素又精準的語言描述了出來。那份對美的感知和細膩的情感，讓他這個曆盡滄桑的成年人也感到震撼。
    他蹲下來，看著女兒清澈的眼睛，裏麵映著夕陽最後的餘暉。他沉默了很久，才用粗糙的手指，輕輕點在那幅畫上太陽的邊緣“這裏…可以加一點點橘紅色，像火一樣…這樣，它就帶著溫度了。” 他不懂繪畫，隻是憑著本能說出自己的感受。
    陳念恩眼睛一亮“像火一樣！我知道了！”她立刻拿起蠟筆，在太陽邊緣小心地塗抹起來。果然，那輪落日仿佛真的帶上了火焰的溫度，在粗糙的紙麵上燃燒起來。
    陳默看著女兒專注的側臉，夕陽的金輝勾勒著她柔和的輪廓。在這一刻，女兒眼中對美的追求和對生活的細膩感知，像一道微弱卻無比純淨的光芒，穿透了他內心積壓的厚重陰霾，照亮了某個被遺忘的角落。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女兒不僅懂事，更有著一顆敏銳而美好的心靈。這份聰慧，是生活給予這個破碎家庭最珍貴的補償。
    陋室的燈光亮起，昏黃而溫暖。陳念恩拿著那幅被爸爸“指點”過的畫，獻寶似的給奶奶看。陳母戴著老花鏡，連連讚歎。小小的院子裏，回蕩著祖孫倆的笑語聲。陳默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胸腔裏那顆被冰封已久的心髒，似乎被這笑聲和燈光烘烤著，傳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複蘇般的悸動。陰影依舊存在，但新生的力量，正在這方寸之地頑強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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