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愛與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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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明的屍首被領回了家。
同師父一樣,是被師兄親手火化的,餘下的骨灰,準備同師父一起帶回大澤山,葬在桃花林樹下。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小師兄的遺容,沒有憎恨,沒有不甘,比師父走時還要恬淡安詳,她回憶起與小師兄的最後一麵。
小師兄看似變得溫吞而不再鋒芒畢露的性子,被開水燙到了手,卻渾不在意的反應,乍聽師父去世,也沒有想象中的痛哭哀怮……
商慈忽然驚覺,是不是在他獲知自己雙目已盲之時,便已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心了。
試想一下,哪怕翟泱的複仇計劃成功了,皇帝真的被殺,小師兄會重新找到他們,融入從前的生活嗎?商慈默默地捂住嘴唇,睫羽不停地顫抖,她早該發現……
看似對命運的屈從,背後蘊藏地其實是對生活的絕望。
失去光明,對於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都是巨大的打擊,何況對一個從未經曆過大挫折的天才,且是一個愛堪輿尋脈成癡的天才。
他再也無法用他的魯班尺丈量地勢,堪尋山脈,再也無法辨陽宅,選陰宅,他還有許多山河江海、瑰石奇景沒有見過,習得再多的兵法陣法有什麽用?他如今連茶壺的嘴都對不準,驕傲如小師兄,他怎會平淡地接受這一切?
商慈沒有經曆過失明的痛楚,她無法體會終日麵對著無盡的黑暗,隻能用耳朵去接觸世界,是怎樣的感受。
這次宮變,對於巽方和商慈,結果雖然成功了,但他們卻失去了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人。
京城的事終於告一段落,巽方已向皇帝辭了官。皇帝現在正忙著善後關於蕭懷瑾謀反案後的各種事宜,蕭懷瑾單方麵宣布皇上暴斃,假傳遺詔,當時竟沒有一個大臣跳出來質疑,看來皇帝現在首先要做的,不是北伐,而是好好整頓整頓他手下的大臣,以及調查清楚這次謀反有多少官員涉事其中,對於巽方的離去,也沒有過多的挽留。
如何處理蕭懷瑾牽扯著皇室的臉麵,作為縱觀整個宮變經過,甚至是策劃了整個大局的人,巽方看到了知道了一些皇室本來不欲與外人知曉的辛秘,雖然他有經世之才,皇帝也不願將這樣一個人強留在自己身邊。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巽方沒有做到當初的承諾。他答應過商慈,兩年之內解決所有事情,帶師父庚明離開京城,他沒有做到,師父便已仙逝;他答應師父,不管小師兄做錯什麽,都要保住他的性命,不傷他一分一毫,他也沒有做到,現在剩下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帶商慈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回到大澤山回歸到原本的生活。
距離宮變一個月之後,又是一年上元節,不過今非昔比,前年熱鬧的情景一去不複返,唯剩下商慈和巽方倆人冷清地迎來萬家燈火。
盡管這兩年多來發生了太多的事,對他們二人來說都是一輩子無法忘懷的傷痛,去年的上元節庚明離家不知蹤跡,師父病重,小正月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敷衍過去了,或許是為了讓她早些擺脫此次事件的陰影,或許是為了寓意一個新的開始,巽方很重視這個元宵節,一大早便開始在柴房忙碌了。
巽方掌勺,商慈打下手,二人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不開心的事,蒸霧嫋嫋中,全程都是圍繞著“吃什麽陷的湯圓”這一話題。
本來在夥食這方麵,巽方從來都是以小師妹的口味為主,但是商慈這次主要是想給周芷清和繡坊姑娘們多送些湯圓,好好地做個道別,於是話題由“她喜歡吃什麽湯圓”升級為女孩子喜歡吃什麽口味的湯圓”。
“大概女孩子都喜歡吃甜的吧……”巽方不確定的說,畢竟能讓他心甘情願洗手做羹湯的女孩,從小到大就隻有商慈一人,而商慈就是無甜不歡。
商慈摸著下巴想了想:“比起口味,女孩子可能更注重外觀品相,不如在糯米粉裏加些南瓜、紫薯、紅豆、菠菜汁,做成五彩湯圓?”
“好。”巽方覺得這方法不錯,拿過事先泡好的糯米,開始著手處理糯米粉。
商慈則負責把攪拌好的糯米粉,揉成麵團,她向來容易丟三落四,所以像做菜這種需要細致和耐心的活計,她總是掌握不好,每回不是忘放了鹽就是多放了醋,所以她做出的菜口感難吃得讓人印象深刻。隻是揉個麵團,商慈也總是忘記手上沾滿了麵粉,不經意地擦一下臉,撥拉一下額前的碎發,很快,一張臉多了兩三道白印子,成了貨真價實的小花貓。
商慈揉得認真,巽方已憋笑憋得不行不行的了,走到她身旁,剛想環住她的腰,告訴她已變小花貓的事實,就聞麵前人自顧自地輕聲道:“今年好像都是素的呢,若是小師兄在的話,他一定會叫嚷著要吃肉餡的……”
即將觸碰到她腰際的手僵住,巽方的目光怔忪了片刻,默默縮回手,轉身繼續去盯蒸籠裏的糯米粉。
沒有留意到背後巽方的動作神色,商慈自己也反應過來這話有些不合時宜,說好的今日不提師父和小師兄呢,怎麽總是管不嘴,商慈懊惱地緊閉上嘴,埋頭專心地一隻隻捏湯圓。
第一鍋熱騰騰的湯圓新鮮出爐,巽方利落地盛出來裝碟裝盤,一並放進食盒裏,讓她先給繡坊姑娘們送去。
商慈接過食盒,匆匆洗了把臉就出門了。
繡坊的大廳裏,姑娘們正在嬉笑打鬧,有的在玩花箋,有的在小賭麻雀牌,見商慈來了,一窩蜂圍了上來,直接搶走了她手中的食盒。隨著她來繡坊的頻率增多,商慈為人隨和不擺架子,姑娘們和她越來越熟稔,根本不像之前,見了麵還要做一套客氣的虛禮了。
商慈環顧了一圈,唯獨不見彩螢,便掀了簾子,去了後院,沒走幾步,恰迎麵碰見了正走來的彩螢。
“你怎麽在這兒,沒同大家在一起熱鬧?”商慈眨了眨眼,拉過她的手道,“我帶來了些湯圓,快趁熱去吃吧,不然一會就讓那些手快的姑娘們分完了。”
彩螢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微低著頭道:“……謝謝薑姐姐。”
“對了,我還給你帶了這個……”商慈笑著往懷中掏去,然而摸了半天,仍沒找到想要的東西,她臉色微變,“壞了,出門匆忙,竟忘記帶了……”
彩螢意識到她是想給自己什麽東西,受寵若驚地擺手說:“沒關係,姑娘不用客氣。”
商慈要送她的也不是什麽貴重物品,彩螢曾給過她一隻親手繡的香囊,雖然當時是沾了翟泱的光,但是商慈還一直記著,近日因為幫周芷清家的小世子縫製小肚兜虎頭鞋,她刺繡的功夫多有長進,於是便連夜趕製出了一隻繡著祥鳥彩鳳的荷包,作為回禮以及道別的小禮物送給她。
彩螢覷著她的表情,有些支吾道:“薑姐姐,我…我們夫人來了,在後院,你要去見見她嗎?”
“周芷清在這兒?”商慈微微訝異,不過那家夥有過元宵節還來繡坊查賬的先例,商慈沒有懷疑,“當然去,幸虧先來了繡坊,若先去沈家,一準撲了個空。”
整個繡坊很大,後院不光是姑娘們平時居住的罩屋,越往裏走,是一排存放雜物貨物的庫房。
彩螢停下腳步,對著一間半掩著屋門的庫房道:“就這兒了,夫人正在裏麵清點布匹。”
“好,你先去前廳吧,我同你家夫人說說話。”商慈不疑有他,一邊推開門,一邊偏頭對她道。
彩螢點頭,卻身子沒有動,一直目送著商慈進屋。
屋內光線昏暗,從窗格裏泄進來的光束裏,能看到簌簌飄飛的灰塵,整個屋子裏一股潮濕的味道,混著微微的黴氣。
商慈心中升起一陣不安,這時一雙黑色白底的緙皮靴子出現在她麵前,緩緩抬頭,入眼的是一張棱角分明、五官深邃的麵容,以及那雙冰冷如寒潭的眸子,是翟泱!
商慈轉身想拉門離開,被他搶先一步反栓上門,一手攥住她的手腕,一手半撐著她身後的牆壁,把她禁錮在他與牆壁之間的縫隙裏,他連聲線都帶著寒氣,一雙看不出情緒的幽深眼眸緊盯著她:“我說過我們會再見麵的。”
商慈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沒有想到彩螢會騙她,怪不得朝廷大肆搜查了一個月,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原來竟是躲在了這裏。目光越過他的身側,看到角落裏散落的碗筷和殘存的食物,想來他躲藏在這已經很久了。
商慈手腕被他捏地發痛,極力想從他手中抽出,卻徒勞無功:“你想幹什麽……有話好好說……”
翟泱在蕭懷瑾攻破城門之時,便察覺到有異,他提醒過蕭懷瑾,然而蕭懷瑾卻被即將到手的勝利衝昏了頭腦,遠遠地看見蕭懷崇刺殺了皇帝後,翟泱便想拉著庚明離開,然而庚明卻堅持留下等遺詔宣布:“哥哥,你先走罷,我隨後會去找你。”
他無法,隻得先撇下他離開,生性警覺救了他一命,他趕在禦林軍包圍之前,逃出了皇宮,他麵對著黑暗清冷的大街,發現竟無處可去,走投無路之下,他想起了繡坊裏那位叫彩螢的姑娘。她曾經送給他一隻香囊,商慈說這是姑娘家對自己有意才會送的東西,他抱著一線希望地想,這個姑娘或許可以幫他一幫。
原本他隻是想問彩螢借點跑路的盤纏,然而皇帝動作迅速,各個城門已戒嚴,他的通緝畫像也被貼的到處都是,他以為這位拮據的繡娘會把他交給官府,來換取一筆不菲的酬金,然而沒料到,時隔兩年多,彩螢仍記得當初他和商慈把她從人販子手中救出來的恩情,不惜冒著包庇的罪,收留了他。
這繡坊是國舅沈家名下的,而欽天監和國舅是此次謀反案裏的大功臣,沒有官兵會去想不開動沈家的產業,所以繡坊很安全。再加上這庫房平時很少有人會來,一般是月底查賬時,才會有人來清點和取拿布匹,每回有人來時,彩螢都會提前告訴他讓他躲好,所以到現在他還未被任何人發現,他想或許可以在這忍耐一年半載,等到風聲過去,再離開。
然而聽說每回上元節,商慈都會來繡坊給這些無家可歸的姑娘們送些湯圓,翟泱實在控製不住情緒,極盡花言巧語地裝可憐加哄騙,並再三保證不會傷害商慈,隻是相同她說些話,彩螢這才同意把騙商慈過來同她見麵。
察覺到她被自己捏到手腕疼的痛苦表情,翟泱努力壓製住情緒,微微放鬆了些,一字一頓在她耳邊道:“你知道你師兄做得那些事嗎,逼死了自己的同門師弟,他可真狠哪……”
商慈瞪著他:“不,師兄從來沒想逼過小師兄,是你,你不該來找他,更不該帶他去參與謀反!”
看到她這麽維護巽方,翟泱心裏的怒火止不住地往上竄,聲音冷到徹骨:“我知道你們兄妹情深,不管他做什麽,你都是會替他說話的是麽?我現在想明白了,為什麽庚明當時不願意和我一起離開,以他的聰明程度,定也早覺察到了那是個圈套,但他還執意留下來,說明他是一心赴死,他為什麽會到這個地步?害他失明致殘的是什麽?是你從白馬寺帶回的那本魯班書!若說害死庚明的罪魁禍首,可少不了你這個師妹。”
翟泱的所說的話語句句誅心,每一個字都準確無誤地戳痛了商慈不願意麵對的,她的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
懷中的人臉色蒼白如紙,唯有雙唇間還殘留一絲血色,睫羽在急速地顫動著,眼底的水光好似隨時會滴落下來,看到她這般反應,翟泱有些懊悔說那些話。
然而仇恨,嫉妒,還有那深埋於心、一直渴望卻不可及的愛慕,此刻交織成一股複雜的情愫,她呼出的溫熱氣息就縈繞在他鼻間,他控製不住地緩緩貼近她,他的唇距離那朝思暮想的桃瓣不過一寸,忽聞,她抖著說了一句:“流光,我不想看不起你……”
“別再叫我流光,”翟泱偏開臉,瞬間情緒再次失控,他狠砸了一下牆壁,“我有名字,是我母親取的,我有父有母,還有一個親弟弟,我家本是江南氏族,我本該有個完整的家,可你看看,我這十多年來過得是什麽日子,沿街討飯的乞丐!”
商慈趁他情緒失控之時,連忙掙開了他的鉗製,後退了好幾步,與他拉開了一個看似安全的距離。
看著這個與印象中那位隻會叫婉姐姐的溫和少年完全不相符的猙獰的臉,商慈心裏也百味雜陳,仇恨竟能如此地改變一個人嗎?
看到她如此排斥和懼怕自己,翟泱傷極反笑,抬腳一步步朝她走去,商慈被他逼得連連後退,地上四周堆砌的都是雜物,腳下不知被什麽東西絆倒,她一個踉蹌,直直向後倒去。
她即將倒下的位置正對著一個尖銳的桌角,翟泱瞳孔微縮,眼疾手快地一手拉住她的手,一手撫住她的頭,將她慣性地扯向懷裏。
商慈也被嚇得不輕,還未緩過來,隻聞嘭的一聲響,門被從外撞開了。
巽方踹開門時,看到的就是翟泱擁住商慈的畫麵,極度擔憂的情緒下,怒火漫過理智,他想也未想,上前拉開翟泱,照著他的臉就是狠狠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