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世事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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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吭哧,吭哧……”

    鐵鏟、鋤頭交錯地落在鬆軟的墳土上,六個高壯的漢子揮汗如雨。

    周老爺左手握著夫人的手,右手挽著自家閨女,麵色緊張,喉結時不時地滾動一下,幾人膝蓋上都沾了黃土,都未想到去拍一拍。

    動土前,周家人跪在石碑前莊肅地磕了三個響頭,表麵上看來是必須要走的儀式,其實也是緩解他們心裏的不安。

    周芷清從未見過這種陣仗,當初鐵了心纏鬧著要來看開棺,臨了場到底忍不住心裏發怵,一手緊緊地抱著爹爹的胳膊,一手握著丫鬟祿兒的手,又好奇又有點怕地看著家丁刨地。

    周老爺和徐夫人雖然當初是看著父親下葬的,然而甭管這下麵躺得是誰,光是開一口深埋二十年的棺材,這件事本身就夠刺激的了,尤其是在商慈和他們說過“無論開棺後看到什麽都要保持住鎮定”的話後,他們更不鎮定了。

    周老爺好歹是一家之主,任何時刻都得想著撐住場子,徐夫人則側身低聲安慰女兒:“莫怕,裏麵是你祖父,你生得晚沒能見著他老人家一麵,你大哥二哥都是見過的……”

    很快,罩著棺材的石板蓋露了出來。

    幾個漢子跳進坑裏,挽起袖子,同站在一邊,雙手撐著石板邊緣,咬牙使力,肌肉繃緊。那石板看樣子足有數百斤重,加之被掩埋的太久,與底座咬合得不分你我,那幾個漢子憋得臉盤通紅,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終於,石板被緩緩推開,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縫來。

    日頭掛在遠山尖上,僅露出一圈將歇未歇的光暈,洋洋灑灑地照射下來,幾人皆是背對著陽光,光束越過幾人的肩頭,透過光束清晰看見白茫茫的灰塵從那縫中飄旋著飛起。

    石塊摩擦的沉悶聲似野獸低鳴,隻聞轟隆一聲,石板終於被完全推開,裏麵一口紫檀木棺材方方正正地擺在中央,雖然上麵積了一層薄灰,但棺蓋絲毫沒有開裂的痕跡,完好如初。

    幾個家丁轉身去看周老爺,在得到其點頭後,再次擼袖子去抬棺蓋。

    相較於百斤中的石板,棺蓋則容易多了,幾人合力,幾乎沒費多少事,就把棺材蓋掀開抬放到地上。

    隨著嘎吱一聲響,一陣混著屍氣的黴味在空氣中散開。

    流光站在商慈身邊,從始至終腰背挺直,麵上波瀾不驚,在開棺的一刻還是破了功,被這刺鼻的味道嗆得清咳起來。

    看到棺中人的模樣,周老爺忍不住雙腿打抖,深深倒抽了一口涼氣。

    最快一年,最慢五年,屍首都會腐化成白骨,但此刻棺材內的情景,竟與二十年前下葬時候的景象一模一樣!

    二十年的時間足以忘卻許多事,那時的他已過而立之年,但是父親去世時的模樣,他是怎麽也不可能忘記,而且當時是他親手給入得殮!

    周老爺在那一瞬間以為時光倒流了,他的阿父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平靜地睡在那裏,緞麵的絳色八仙壽衣鮮豔如新。

    他的臉色較常人有些青白,像敷了一層的白霜,因為五官舒展開來,原有的褶皺淺淡了許多,竟有些辨不出年紀,說他年及弱冠有人信,說他年過不惑,亦有人信。

    因為提前有心理準備,周老爺沒有太失態,微顫的手指和快瞪出眼眶的雙眼彰示出他內心的驚駭。

    也是商慈事先打過預防針的緣故,徐夫人、周芷清以及一眾家丁都沒有做出嚇得大呼“詐屍”或者落荒而逃的事來,隻是屏息盯著棺材中似在沉睡的老人,啞然無聲。

    “這裏是處罕見的養屍地,是陰宅裏最忌諱的凶惡之地,能使屍體不腐,老人家常年不得安寧,令千金身上沾染的砂斑,隻是老人家想借此提醒你們,並非惡意為之……”

    商慈這段話讓周老爺徹底回轉過神,扯著妻子女兒朝棺木又磕了三個響頭,老淚縱橫著流下,聲音有些變了調的粗啞,顫巍巍地哽咽:“是…是兒孫不孝……”

    待周老爺情緒平複了,商慈轉身對流光道:“可以把東西拿來了。”

    流光看那周老爺哭得動容,心裏也難免染上些許淒然,聽到商慈的話後,反應慢了半拍,有機靈的家丁從坑中爬出,去幫他搬堆放在路邊的東西。

    都是些事先準備好的米酒和紅薯葉。

    先把米酒灑進棺中,再鋪上一層紅薯葉,然後回填,大概三個月屍體會腐化,最後要做的便是揀骨遷葬。

    兩大壇米酒盡數傾倒盡,棺中人仿若浸泡在滲了水一葉木舟中,蒼翠的紅薯葉蓋過他的腳踝、膝蓋、衣襟,直至覆上那麵含銀霜的臉龐。

    不知道是不是商慈的錯覺,在葉子覆上他眉宇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見他的眼角舒展出一抹釋然的笑意。

    *

    在回京城的馬車上,商慈與周家小姐還有小丫鬟祿兒同坐一車。

    周芷清有一張標準的鵝蛋臉,看著就很有肉感,尤其一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是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的類型。她的臉上和脖頸處都是正常的,沒有黑斑覆蓋,這也是她向爹娘隱瞞許久沒被發現的主要緣故。

    如今知道身上的黑斑不久就會消失,周芷清壓著心裏的那塊大石被卸了下來,左顧右盼,整個人輕鬆了許多。

    商慈則是屬於遇動則動、遇靜則靜的人,她與這周家小姐充其量就打過兩次照麵,此刻也沒有什麽話說。

    周芷清見她身子坐得端莊,麵前的白紗時不時地隨著馬車的顛簸輕晃,忍不住輕笑了聲:“車上沒有旁人,姑娘還戴著這白紗不嫌悶得慌?”

    商慈平日裏戴幕籬一是為了遮陽,這大暑天的日頭毒得很,在外邊呆上一天,不采取點保護措施得曬脫層皮,二則是因姑娘在街上擺攤算命本來就夠招搖,加上她這張臉更招搖,為了減少不必要的事端,於是漸漸養成了出門戴幕籬的習慣。

    商慈本來並沒注意到,聽她這麽說,若還戴著似有擺譜嫌疑,也就順手摘了下來。

    “果然是你。”

    周芷清一副果然被我料中的笑容。

    這下換商慈愣了,斟酌著問:“你認得我?”

    “你還問我,你竟不認得我了?”周芷清眉眼間有嗔怪之色,毫不停頓地反問。

    商慈眨了眨眼睛,當下頭如兩個大,居然這麽快就碰見熟人了?

    真是世事難料,她……她好像還不知道這位周家小姐叫什麽!

    *

    慶元三十六年,七月。

    海河水溢,堤塹潰沒,溺民萬人,壞居民田廬凡數百裏。

    巽方聽說過湘南地區澇災嚴重,可沒想到竟是這般人間煉獄的慘象。

    整個城鎮像被什麽洪水猛獸席卷過,隻餘破瓦殘垣,街道兩旁隨處可見蓋著屍首的草席,席下露出一雙雙被泡到發白的腳掌,真真稱得上是哀鴻遍野。

    在他到達桑城的三天前,那場暴雨似乎就停了,可現在城裏還積著漫過腳踝的淺水,他身下的紅鬃駿馬淌著這泥濘的水窪而過,時不時地擺頭粗喘兩聲,很有些不耐的樣子。

    有些人在放聲哀嚎,有些人在低語啜泣,更多的人是麻木了,在陰濕的角落裏苟延殘喘。

    巽方獨自一人騎行在這死氣沉沉的大街上,微垂下的睫羽掩蓋住了眼中的神色。

    忽然,身下的馬兒像是受驚了,猛地刹住蹄子,微揚起前蹄,巽方反應極快地拉住韁繩,掉轉了方向,堪堪避過擋在馬前的人。

    一個身形單薄纖瘦的少女跪在前方,打結長發濕漉漉地垂在胸前,身子快要匍匐進水裏,哭啞了的嗓音斷斷續續:“求…求你,救救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