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平涼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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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將的哭音在身後顫栗:“總兵…東門守卒已開始…開始爭奪馬槽裏的剩草…”
夜色如墨吞噬城池時,呂元立在殘燭下展開那封血書。
兒子蜷屍的影像與城外萬千旌旗在腦中絞纏,他忽將血書擲入火盆,烈焰舔舐紙頁上的“降”字。
“傳我令,掘城內古井!挖地三尺,若有水脈,便是天不絕我忠魂!”
然而,第二日晨,南渠斷流的噩耗便砸碎了最後的希望。
守軍喉間腫如塞棉,箭矢射向城外時力道已軟如絮。
楊文治的槍隊趁機攀雲梯而上,石彈如雨砸碎城垛,呂元立揮刀劈退兩名義軍,刀鋒卻卡在對方骨縫中——他的臂力已衰如朽木。
“總兵!地道…地道有響!”
一名士卒踉蹌撲來,西南城牆下傳來沉悶的掘土聲。
呂元立瞳孔驟縮,憶起三月前義軍曾用地雷崩城。
此刻,城外楊文治的冷笑正穿透硝煙:“埋了五十斤火藥,夠炸塌半城。點火!”
轟然聲中,西南城牆如巨獸裂骨,塵浪掀翻數十守軍。
呂元立提刀躍入缺口,卻見回民軍如洪流湧入。
呂元立雖已力衰,但眼中仍有決絕之光,他大喝一聲,揮起刀砍向離他最近的回民軍。
楊文治見狀,縱馬而來,長槍一抖,直刺呂元咽喉。
呂元側身一閃,刀鋒從槍杆上劃過,火星四濺。
楊文治長槍一收再刺,槍影如蛇,呂元立努力招架,腳步卻漸漸踉蹌。
此時,城內守軍已亂作一團,義軍如潮水般不斷湧入。
副將奔到呂元立身邊,哭喊道:“總兵,大勢已去,快撤吧!”
呂元立的血眸死死釘著楊文治,喉間迸出嘶啞的怒吼:“我呂元立誓與平涼城共存亡!”
話音未落,他已如離弦之箭撲向敵將。
殘刀在暮色中劃出一道淒厲的弧光,刀鋒上凝結的血痂碎成暗紅星屑。
楊文治唇角勾起冷嘲的弧度,長矛如毒蛇吐信,疾刺呂元立心口。
他早算準了這位總兵已是強弩之末——三旬守城,糧盡矢絕,呂元立枯瘦的軀殼裏僅剩一口氣在吊著。
可那口氣偏偏硬如鐵,硬得讓他心頭竄火。
驀地,斜裏一支冷箭破空而來。
楊文治手腕驟轉,長槍斜挑,箭矢鏗然釘在矛杆之上。
他眸中煞氣更盛,轉頭厲喝:“暗箭鼠輩!待破城後,定要將爾等千刀剮盡!”
吼聲未歇,槍勢已變,五十斤冷血矛竟被他舞出棍法的狠辣,呼嘯著砸向呂元。
呂元聽見自己全身骨節在哢哢作響。
餓得發黑的十指幾乎握不住刀柄,但他仍將殘刀掄成一片血影,硬生生架住那雷霆一擊。
震得虎口迸裂的劇痛中,他忽然看清了楊文治軍帽下那張臉——不是虎狼之相,倒似一尊雕琢完美的玉俑,冷酷得沒有半分人氣。
“降否?”楊文治的矛尖已抵住他咽喉,寒氣沁入毛孔。
呂元嗅到死亡的味道,卻嗅得更清自己身上那股腐鏽的氣息——那是四百弟兄的血痂味,是平涼城最後一縷魂。
“降你大爺!”他忽地仰頭狂笑,笑聲裏摻著咳出的血沫。
殘刀陡然反轉,刀刃貼頸,自戕的決絕如閃電劈下!
楊文治瞳孔驟縮。
他見過太多將領自盡,卻從未見過這般狠絕的——刀鋒不是橫割喉管,而是斜削頸脈,仿佛要將整條命根都剜出來!
血瀑噴濺的刹那,呂元立的身軀仍向前撲去,將最後一分力氣砸在敵將身上。
城內四百殘卒齊聲悲嘯,聲浪震得城牆碎石簌簌墜落。
他們如瘋虎般湧向缺口,刀劍皆抵喉頸,以血肉之軀鑄成一道新的城牆。
義軍的馬蹄踏碎屍骸,卻踏不進那用忠魂焊死的縫隙。
楊文治望著呂元蜷縮如蝦的屍身,冷血矛挑起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他忽然感到一絲恍惚:這具軀體明明已碎如爛泥,為何頭顱上的目光仍如釘,仍如刀?
忠臣骨……碎土之下,竟還硌得人心疼。
滿清為何還有這麽多人效死忠啊!
三日後,平涼城破。
井枯人絕,唯剩四百守軍屍身皆以刃抵喉,仿效總兵之決。
義軍旌旗覆於城樓時,楊文治站在屍堆之上,第一次聽見自己軍服上套的半身甲胄裏傳出空蕩蕩的回響。
那回響,像極了平涼城咽下最後一口氣的聲音。
楊文治苦笑望向馬正和,軍服上的血漬在夕陽下泛著鏽色:“老馬,咱們這場硬仗,倒像是替他人做了嫁衣——人口人口撈不到,糧食糧食撈不到,隻剩些燙手的金銀!”
他指尖叩了叩矛杆,鏗然作響,似在敲打自己的不甘。
馬正和眯眼打量滿城屍骸,枯井旁幾隻烏鴉正啄食殘卒的手掌。
他忽而嗤笑:“金銀財寶?倒也不虧。”
“這些黃白之物,拿去換列強那些吃人的火器,倒能填咱們軍庫裏的大窟窿。”
話音未落,穆生花已踩著滿地腸肚奔來,袍袖染血,卻掩不住眼底的灼灼貪光。“二位將軍!”
穆生花抱拳躬身,額角汗珠滾落,“如今平涼府已破,可否將這殘城讓於我等?我教必有厚報!”
楊文治與馬正和對視刹那,眸中皆閃過一絲詭芒。
楊文治忽地大笑,笑聲震得喉間血痂顫動:“好啊!平涼府歸你們——不過,我等誠懇希望貴教教主,能早日稱王!”
馬正和接話時,語調如刀鋒刮過冰麵:“稱王?這可是潑天的富貴!若貴教教主登位,這西北地界,可就是龍興之地了。”
他尾音拖長,目光卻黏在穆生花腰間的密信符牌上——那篆紋,分明是沙俄使團才用的徽章。
穆生花麵色驟變,似被窺破底牌。
他咽下一口唾沫,強撐笑顏:“二位放心,教主若登大寶,定封二位為開國柱石!”
言罷匆匆離去,袍角掃過呂元那具蜷屍,血水濺上他嶄新的錦靴。
待其背影消失於殘垣後,馬正和冷笑漸深:“這平涼府,倒成了各方豺狼的餌肉。”
楊文治摩挲著矛尖上的血珠,忽而望向城內最深處的祠堂。
四百守軍屍身仍以刃抵喉,如青銅塑像般僵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