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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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篷中的場景隻能說是人間煉獄。
    或許說,再貼切的詞也沒有親眼見證這一切來得更慘烈了。
    破碎的扭曲的肢體堵塞了血液凝結的錯綜道路,空氣中彌漫著叫人難以忍受的血肉腥味,金屬切割後並不平滑的創麵依稀可見白骨,還在汩汩往外淌著血。泡了血的道路也顯得黏膩難行。
    格拉德的目光越過森森的白骨,錯恒的肢體,稠紅的血液,一直到那台上的尚且溫著白汽的清池。表麵浮著一層沒能浸透的血脂,顯出一種未被汙染的純澈。
    池邊卻趴伏著少女,血流不止,清池中也逐漸變深變紅了。
    格拉德抿一下唇,沒有說話,薇薇安就先一步抬頭看他。她眼角的那粒小痣似乎是被這水汽熱得化了,暈開一片將掉不掉的淺色。
    她大半身子泡在池水裏,手臂古怪地扭曲著,血液浸飽了白裙,勾勒出玲瓏身段。重傷應該在腿上,因為下半身在衣服中空空蕩蕩。
    格拉德忽然想到那天在薇薇安帳篷裏看到的愛德華。他也是這樣死去的。
    “你現在也可以來看我的笑話了。”薇薇安麵色從容,那漂亮的麵孔居然沒有一絲傷口,像是她剛剛敷粉後那樣白皙淨透,如同雪蓮。
    “……”
    格拉德沒有答話,而是問她:“是你殺掉了騎士們,對嗎?”
    “……”薇薇安笑起來,“他們那樣可恥的入侵者……我隻是做了該做的事。”
    對於劇團中的眾人來說,他們這些人似乎確實是這可恥的入侵者。
    “……你妹妹很勇敢。”格拉德忽然說。
    薇薇安從容的麵孔瞬間變得扭曲。顯然她方才目睹了帳篷外的一切,也看到了躲在暗處,無動於衷見證著妮妙死亡的騎士。
    “你們為什麽要來回交換身份?”格拉德問,“為了好玩嗎?”
    “……”
    薇薇安咬著牙,顯出幾分怨毒。但抬頭看到格拉德麵上真心實意發問的神色,這份怨毒倒是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她笑起來,輕聲道:“你怎麽會明白呢?畢竟你什麽也不在乎。”
    “……”格拉德沒有反駁她。其實他也沒什麽必要再進來找她。畢竟維持幻境的戒指已經在他的手上,他們的話其實並不會掀起多大的波瀾。
    他為什麽要回來呢?為什麽要問她這樣多?
    其實格拉德也不清楚。
    其實他也確實可以不再多問的。
    “妹妹是個膽小鬼。”薇薇安忽然開口了,聲音又輕又柔,像是滑過綢緞的光珠,“可她不要我的保護。”
    “聽我的話,一直待在我身邊,像是她先前做的那樣,其實一切都會很好。”薇薇安說,“可是比起我,她更喜歡其他人。別人。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
    “但她總會被他們傷害的。她就要掉眼淚了。”少女的聲音清潤潤的,“所以。為她做好所有事,她會很開心的。”
    “不過她永遠應付不來你們。”薇薇安眼都不眨,“她注定會被你們害死。”
    “……”
    “我也沒應付得來你。”柔軟的唇綻放出了一個血色的笑來,“所以我也會死在這裏。”
    她似乎並不意外自己的死亡,也並不因此感到畏懼。她大半的身體浸泡在清池中,像是真真正正的湖中仙女,在這捧清池中誕生出的神明。那血液浸染的紅色,將神明汙染得鮮明而妖豔,像是淬了毒一樣觸目驚心。
    “可沒有人會一直贏,也沒有人能應付得來所有人。”薇薇安噙著笑吐氣道,“你也會像我一樣成為輸家,比我淒慘百倍千倍萬倍……”
    格拉德輕輕嗯一聲,並沒有反駁對方怨毒的詛咒。也許也不是詛咒。隻是她沒有道理的宣泄與遷怒。
    “你為什麽要回來?”薇薇安見到他的平靜,隻覺得莫名窩火。
    “我想問你先前和你共事的那個人。”格拉德思忖一陣,“嗯,應該是維爾的前輩。失蹤了的那個。”
    “你找到他了嗎?”
    薇薇安眯了眯眼睛,“你問他幹什麽?”
    “你不告訴我嗎?”
    薇薇安沒有答話。
    格拉德點點頭,並不再問:“好。”
    “你知道了什麽?”
    在格拉德起身離開前,薇薇安忽然喊住了他。
    “他拿走了另一半戒指。”格拉德說,倒是坦蕩,“我要拿回來。”
    “……”
    “妮妙倒是沒告訴我這個。”薇薇安低低地說,隨後撲哧笑了起來,“不過也確實,隻有他能做到……殺掉貝貝……”
    格拉德沒有再理會,繼續要往外走。薇薇安的聲音這個時候拔高了些,像是要敲開什麽一樣的清脆:“狸奴在觀眾席裏。”
    “……”
    “她也要死掉了。”薇薇安慢慢喘著氣,一直到這個時候,似乎才能看出她方才經曆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慘案,才能從她的虛弱的聲音中窺見她難得的脆弱,“隻會比我更淒慘。”
    “……”
    “你不去看看她嗎?她對你還挺好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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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拉德沒有說話,其實他是在回憶。他想到狸奴偏過臉亮晶晶的笑意,想到她貼在自己眼睛下的紅色火苗,那樣的鮮豔那樣的閃亮,仿佛在她的眼角跳動。
    “這會是特別棒的一夜。”赭發少女曾經說過,她蜜色的眼睛裏閃著熠熠的水光。
    她是在感動嗎?是在快樂嗎?
    還是在悲哀呢?
    因為這是那樣慘烈,那麽不幸的夜晚。
    “怎麽不說了?”
    格拉德回過神來,語調平靜:“不是死掉了嘛。”
    “那好像也沒有什麽好問的。”
    薇薇安似是一噎,在意識到他在說什麽話的時候,後麵的話也確實說不出來了。想要針對對方的,有關於的嘲諷,或是挖苦,在這個時候似乎都失了效。或者說,說出來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還真是這樣啊……”
    薇薇安輕聲喃喃。
    像是他們說的那樣,麵前的這個青年 ,是再冷心冷情不過的。和他說這些話,薇薇安都要覺得自己可笑起來。
    她扯動嘴唇,正想要笑,卻後知後覺地感到疼痛來。那個人抬起那樣鋒利的斧頭,劈斷了她的身體。她連一點反抗都做不到。她的反抗對這些外來者也從來沒有用處。
    她早就知道這美好的虛幻會在一天迎來終結。
    可為什麽還是要因此難過,因此掉眼淚呢?
    深紅色的天鵝絨布再次合攏,最後一場劇目也宣告結束。觀眾席上鴉雀無聲,死亡使得他們寂靜,每張呆若木雞的臉都曾經見證過死神。
    不算柔和的風吹過,外麵有很多亮得過頭的星星。
    格拉德掀開帳篷,那風也越發凜冽起來。一片空白,像是有什麽東西轟然倒下,隨後破碎的聲音。吵得耳朵怪疼。
    格拉德閉上眼睛,覺得自己的身體好輕。恍惚間好像看到了什麽明亮的東西。他知道那是什麽,他甚至能夠聽到那東西靠近時響亮的歡笑,與背後的煙火於夜幕中綻放的炸響聲。
    那是赭發少女一輩子都沒看到的遊船。
    “你真的沒有來看我。”
    狸奴的聲音輕快,聽不出嗔怪,反而雀躍更多些,“真是無情呀。小騎士。”
    “我想要幻境快點結束。”格拉德平靜地說。看到對方回過頭來,招呼他坐下。
    狸奴身著乳白色的長裙,幾乎要蓋住膝蓋。那是一條看不到底的河,但遊船的光亮使得蕩漾起的漣漪泛起了暖色。
    少女的小腿泡在水裏,風拂起裙擺露出的皮膚蒼白。她不甚在意地撇掉濺到膝蓋上的水珠,偏過臉看他。遊船的光影把她的側臉照得近乎透明。
    “就當你是不想看我垂死掙紮太久好了。”她把一縷頭發撇到耳後,“畢竟那時候我可是很難看的呢。”
    “嗯。”格拉德點點頭,似乎是真的這樣想。
    “是或者不是都沒有意義。”狸奴輕聲道,蜜色的眼睛裏湧動著濃重的哀傷,“這樣的失去本來就無法挽回……或者說,本來就會發生的。”
    她抬起頭來:“那個人是你,其實還挺不錯的。”
    “什麽?”
    “毀掉理想鄉的人。”
    狸奴輕聲道,“欸,其實我們根本就不是家人,也根本就沒有家人。我們被湊到一起,也隻是為了活下去。”
    “……”
    “我早就知道的。”狸奴道,“我們本來就已經消逝了……已經死掉了一次。總之早晚是要再死一次的。本來這裏的一切都不真實。”
    “就像我也不是什麽真的……人,還是東西?”狸奴偏過頭來,“所以沒什麽好為因此難過的。”
    格拉德抿唇,沒有答話。
    “不過看你這模樣,真的會因此難過嗎?”狸奴戲謔道,“怕不是終於得償所願,而在心裏痛快地偷笑吧?”
    “我……”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的。”狸奴打斷他的話,輕快地說,“畢竟是我喜歡的人嘛。其實你也很在意我們吧?”
    “隻不過呢,你的在意在他人的衡量標準裏,也算不得什麽……”
    “但叫著虛無的烏托邦迎來終結,解放其中的每一個人……”
    狸奴輕輕地笑了:“那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嗎?”
    她這樣說完的時候,那閃著暖黃亮光的遊船終於靠近了。赭發少女閉上了眼。風變得凜冽起來,颯颯吹起了她的頭發。暖黃色的光像是在她的發梢中搖曳著舞蹈,鮮活漂亮。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狸奴忽地回過頭來,大聲喊,“我的故鄉裏,也有這樣的遊船!”
    “在紀念逝者的日子裏,他們就會燒紙船來……”
    “那時候的遊船……這裏的所有遊船……”
    “其實都是要給我的!”
    她這樣說,在逐漸發狂的風裏撐起一個堪稱意氣風發的笑來。風把她的頭發吹得過分淩亂,卻擋不住那雙蜜色的眼睛,流淌著陽光一樣,熠熠生輝。
    格拉德這個時候才生出了對方要永遠離去的真實感。可是剛抬起手又收回去了。
    她早就逝去了。
    他隻是見證她又一次的終結而已。
    可是那耀眼得,仿佛鎏金的赭色,還是在那一刻深刻地印在了眼睛裏,像是燙到他一樣,幾乎要叫他流下淚來。
    ……
    那是她未曾謀麵,已經要忘卻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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