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蹲在便利店簷角下，煙頭的紅光在雨簾中忽明忽暗，像某種劣質恐怖片裏預示不祥的廉價特效。
    他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這老朋友總算沒讓他失望，稍微撫平了他因為窮而過度興奮的神經。
    手機屏幕上，抖音短視頻那經過壓縮的、滋啦作響的罐頭笑聲刺破雨幕，和淅瀝的雨聲合奏出一曲獻給失眠和焦慮的城市安魂曲。
    "魔都鎮魔司溫馨提示：今日浦東新區██街道實施宵禁，請廣大市民於晚間九時後避免外出活動，珍愛生命，遠離作死…重複…" 這官方腔調聽起來就像在播報晚間天氣預報一樣自然，仿佛“有鬼出沒”和“局部有雨”是一個級別的預警。周野心想，這年頭連鬼都得遵守宵禁，真是越來越卷了。
    "網紅道長在線打假：震驚！黑市五雷符成本竟不足十元！揭秘無良商家坑蒙拐騙，他們對真正的道法一無所知！" 視頻裏那道長穿得人模狗樣，口沫橫飛，背景音樂慷慨激昂。周野撇撇嘴，劃走。“嗬，說得好像你知道似的，現在真懂行的要麽在深山老林修仙飛升，要麽就在精神病院裏跟電線杆子論道。”
    下一條視頻畫麵模糊，伴隨著淒厲的尖叫：某不知死活的外賣騎手在殯儀館搞深夜探險直播，結果鏡頭一陣天旋地轉，留下評論區一群鍵盤俠在狂歡。
    "r.i.p. 剛點進去就黑屏了，家人們誰懂啊！"
    "我二舅姥爺的三外甥就送過殯儀館，回來瘦了三十斤，問他啥了他不說，就嘿嘿嘿傻笑，現在還在宛平南路600號療養呢…"
    "瘋了吧？現在正常人都知道殯儀館、火葬場、還有那個網紅‘觸手怪’主題餐廳的單子不能接啊！"
    周野冷笑一聲，關掉了視頻。“一群沒見過世麵的，”他低聲嘀咕，“真正的恐怖是下個月的房租賬單。”
    他抬頭望天，暴雨跟不要錢似的往下砸，仿佛老天爺也在搞什麽“買一送一”的促銷活動。積水像一麵扭曲的哈哈鏡，映出他這張飽經風霜、年僅二十三卻像三十三的臉：枯黃得像營養不良的頭發中間，倔強地纏著一條褪色發硬的紅繩——那是周小魚六歲時用零食包裝袋搓的，號稱“百無禁忌刀槍不入”牌護身符
    廉價衝鋒衣的右襟習慣性挽起，露出右臂肘關節上那塊螺旋狀的胎記，此刻在冰冷雨水的刺激下，像個內置的天氣預報+靈異事件報警器，開始隱隱作痛；掐滅煙頭時，能看到他右手大拇指指甲邊緣布滿了細密的咬痕，那是他為數不多能負擔得起的“解壓”方式。
    雨聲總讓他不受控製地想起2011年那個同樣下著瓢潑大雨的夜晚，他在一個散發著餿臭味的垃圾堆旁，撿到了像隻被丟棄小貓似的妹妹周小魚。那時她才一歲，裹在一隻破紙箱裏，渾身濕透，眼神空洞得讓人心頭發涼。周野用自己攢了半個月的飯錢給她買了人生第一根棒棒糖，然後把她抱回了那個給了他們第二生命的福利院。
    從那天起，一個半大的孩子帶著一個更小的孩子，在這座鋼鐵森林的縫隙裏，像兩株雜草般頑強地活了下來。
    噩夢從2015年開始具象化。周小魚第一次用蠟筆，在一本撿來的廣告畫冊背麵，畫出了一場發生在三天後的福利院火災。畫麵歪歪扭扭，卻精準得令人毛骨悚然，連消防車停放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那之後，"掃把星"、"烏鴉嘴"就成了她甩不掉的標簽，福利院的其他孩子像躲避瘟疫一樣躲著她。周野為了保護妹妹，沒少掛彩，用他那會兒還不算太硬的拳頭，一次次把嘲笑妹妹的熊孩子揍得鼻青臉腫。
    周野從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張被雨水打濕邊緣、皺得像鹹菜幹似的診斷書，上麵“周小魚——自閉症認知退化三期）”幾個字刺眼得像探照燈。旁邊夾著一張同樣命運多舛的藥費單據，￥3000.00的數字仿佛在嘲笑他幹癟的錢包。
    他深深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把這兩張“催命符”塞回去。房東阿姨昨天已經在微信裏用親切友好的表情包催房租了，妹妹的藥眼看也要見底了。
    生活啊，就像一個技術糟糕的按摩師，總在不該用力的地方使勁按。
    就在這時，美團那標誌性的、仿佛催魂奪命般的提示音炸響，雨水落在手機屏幕上，映出無數扭曲的光斑。周野點開一看，瞳孔地震，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
    【★★★★★加急訂單★★★★★】
    取餐地址：黑珍珠奶茶華山路店）
    送達地址：龍華殯儀館，3號廳
    打賞金額：￥ 這串數字還用了滲血特效的字體，生怕別人不知道它有多詭異）
    特殊備注：無需聯係客戶。請將3杯奶茶擺成品字形，準確放置於3號停屍間正門口。奶茶請保持冰鎮。祝您一路順風 )
    最後的笑臉表情，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
    "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六？" 周野盯著那個血淋淋的數字，以及那個比鬼故事還具體的備注，忍不住又是一聲冷笑，"嘖，上個月唱祝壽歌給老人院鬧鬼輪椅賺了一萬塊已經夠離譜了，這又是哪個錢多得燒得慌的富哥，發明出來的‘沉浸式劇本殺’還是‘行為藝術’新玩法？請鬼喝奶茶？還他媽要品字形？處女座的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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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猶豫了，手指懸在那個綠油油的“立即接單”按鈕上方，像懸在通往財富自由或者地獄）的懸崖邊。
    這個數字實在太誘人了，足夠支付妹妹接下來大半年的醫藥費、康複治療費，還能順便把那個老是漏水的屋頂補一下。但……殯儀館……還是這種鬼天氣，再加上這訂單本身透露出的“老子很不正常”的氣息……
    “嗡——”一輛電動車濺起水花，在周野麵前停下。是穿著藍色衝鋒衣的同行阿飛，他一把掀開濕透的頭盔麵罩，露出一張被雨水打得有點懵逼的年輕臉龐。
    "周哥！還沒收工啊？" 阿飛的聲音有點抖，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怕的，"這麽大雨趕緊回家吧！聽說有人接到去精神病院的單子，送個蛋糕，結果客戶是個穿病號服的隱形人！還有人接到去廢棄遊樂園的單子，備注讓對著旋轉木馬喊三聲‘媽媽我回來了’！都是些‘死亡訂單’啊，接了準沒好事！"
    阿飛神神秘秘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被雨水洇濕、邊角都快爛掉的黃符，塞到周野手裏。"喏，周哥，這個鎮邪符給你，我自己畫的，別嫌棄啊，前幾天在輪回街吃燒烤的時候拜了個師，說是龍虎山的俗家弟子，算個心理安慰吧，我去送單了。"
    周野接過那張軟趴趴、畫得歪七扭八、朱砂看起來像紅墨水的鎮邪符，哭笑不得地看著阿飛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他掂量了一下手裏的“龍虎山定製版”鎮邪符，又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那個閃爍著不祥紅光的“”，自嘲地笑了："什麽死亡訂單，老子這條賤命，扔到黃浦江裏都得被嫌棄占地方，還能比六萬六金貴？"
    說完，他眼神一厲，不再猶豫，右手大拇指狠狠地戳向了“立即接單”！確認鍵按下去的瞬間，仿佛按下了某個命運的開關。
    手機屏幕閃爍確認的同時，他右臂上的螺旋胎記猛地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像被燒紅的鐵塊烙了一下。他“嘶”地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揉搓著手臂。媽的，這破胎記，比天氣預報還準，痛感越強，說明麻煩越大。這時，手機很不是時候地響起了視頻通話的鈴聲，屏幕上跳出“小魚”兩個字。
    周野心頭一緊，趕緊接通。屏幕上出現了妹妹那張過分蒼白的小臉，鏡頭劇烈搖晃著，看得出周小魚情緒非常激動，她幾乎是把一本攤開的畫冊死死地按在了手機前置攝像頭上。這次不是蠟筆畫，而是用不知道什麽顏料畫的，顏色鮮紅得刺眼。
    畫麵1：一輛簡陋的電動車，在行駛中骨架碎裂，化作一匹白骨嶙峋的怪馬，馬頭上頂著個外賣頭盔。
    畫麵2：一個穿著藍色外賣服的小人，被一群長著滑膩觸手、看不清形態的陰影怪物撕扯著，肢體斷裂，內髒流了一地，旁邊散落著幾杯打翻的奶茶。
    周野的心瞬間沉到了冰冷的雨水裏。草！周小魚這丫頭的“劇透”能力，從來就沒掉過鏈子，每次都是精準預言，童叟無欺。但這六萬六……是實打實的救命錢……他咬了咬牙，牙齦都快咬出血了。媽的，富貴險中求，惡向膽邊生！幹了！
    "小魚，別怕，哥哥就是去送個外賣，很快就回來。" 周野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愉快，像在說一件去樓下買醬油的小事，"你在家乖乖的，鎖好門，誰敲門都別開，知道嗎？"
    屏幕那頭，周小魚似乎沒聽進去，她突然張嘴，狠狠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將殷紅的血珠用力抹在畫冊上。鮮血在濕漉漉的紙麵上迅速暈開，將原本那個被分屍的小人塗抹成了一個扭曲、不詳的符號，像是一個帶著詛咒的警告標記。
    "知道了知道了，哥哥會小心的，保證全須全尾地回來給你帶小蛋糕。" 周野心裏發毛，但還是強裝鎮定地掛斷了電話。
    他長長吐出一口混合著雨水和尼古丁味道的濁氣，戴上那個內襯都快磨破了的頭盔，跨上了他那輛除了喇叭不響哪都響的二手電動車。
    等紅燈的間隙，周野無意中瞥見旁邊一輛黑色豪車的擋風玻璃上，赫然貼著一張巴掌大的金色符籙，仔細一看，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六丁六甲平安符”。據說這玩意兒是某個著名道觀出品的限量版，開過光，市場價炒得堪比一輛全新的寶馬x5。
    “嘖，有錢人的世界真難懂，花幾十萬買張紙，是嫌錢硌得慌嗎？” 周野酸溜溜地想。視線再往路邊移，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明顯是仿冒品的廉價道袍的小販，正鬼鬼祟祟地沿街兜售“五雷符”。周野順手拿過一張“樣品”看了看，背麵居然還能看到“美團外賣祝您用餐愉快”的水印……他無語地搖搖頭，把那張用外賣小票偽造的“法器”扔回給小販。“兄弟，敬業點行不行？下次記得用雙麵打印。”
    綠燈亮起。周野擰動電門，朝著導航上的“黑珍珠奶茶”店駛去。
    推開那扇印著可愛章魚ogo的玻璃門時，門上掛著的電子迎客鈴“叮咚”一聲，然後很詭異地卡在了“歡迎光——”的“光”字上，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電流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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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銀台後麵，那位身材火辣、妝容精致的美女店長正踮著腳尖貼一張新的促銷海報，手腕內側露出一小片皮膚，上麵似乎有些細密的、類似魚鱗的濕疹。
    “82號單，三杯黑珍珠波波奶茶，加冰，快點。”周野言簡意賅地敲了敲台麵，急著趕路。
    後廚方向傳來製冰機異常響亮的嗡鳴，那聲音卡頓而尖銳，與其說是在製冰，不如說像某種大型節肢動物在用口器摩擦著什麽硬物。
    店長轉過身，耳垂上掛著的血珍珠耳墜在燈光下閃過一絲不自然的青灰色反光。就在她彎腰從冷藏櫃取奶茶的一瞬間，周野借著不鏽鋼櫃門的反光，驚悚地瞥見——她耳後的皮膚似乎正在快速分泌著一層透明的粘液，還微微鼓動著！但等他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時，那裏又恢複了光潔白皙的皮膚，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雨夜燈光造成的錯覺。
    "您好，您的外賣，一共三杯，請拿好。" 店長將打包好的奶茶遞過來，臉上掛著標準而甜美的微笑，隻是那笑容怎麽看都有點僵硬。
    周野強壓下心頭的悸動，一把抓過奶茶袋，轉身快步走出店門，連句“謝謝”都忘了說。電動車駛出不到五十米，他下意識地從後視鏡裏回望了一眼，隻見那家奶茶店原本閃爍著粉色霓虹燈的招牌，字母詭異地扭曲重組成三個血紅色的大字——“血の珍珠”！ 周野嚇得一個急刹車，差點連人帶車摔倒。
    他猛地回頭，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那裏依然是正常的“黑珍珠奶茶”ed招牌，粉色燈光溫柔閃爍，仿佛剛才看到的血字隻是他過度緊張產生的幻覺。
    “操！”周野低罵一聲，不再回頭，擰死了電門。暴雨如注，電動車像一葉孤舟，義無反顧地駛向地圖上那個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目的地——龍華殯儀館。路上的行人幾乎絕跡，偶爾有車燈劃破雨幕，留下長長的、鬼魅般的光影。周野右臂的胎記越來越痛，從隱隱作痛升級到火燒火燎，他不得不死死咬住後槽牙，才能控製住車把，繼續在這地獄般的雨夜中前行。
    終於，導航提示“您已到達目的地附近”。龍華殯儀館那黑洞洞、肅穆陰森的大門輪廓，在滂沱的雨勢中若隱若現。鐵藝大門上鏽跡斑斑，某些地方似乎還掛著一絲絲半透明的、泛著幽幽藍光的黏液，在雨水的衝刷下蜿蜒流淌，形成某種難以理解的詭異紋路。“這維護工作也太差了，客戶體驗極差，回頭必須給個差評。”周野一邊吐槽，一邊把車歪歪扭扭地停在門口。
    "六萬六…來都來了…值！" 他像是給自己打氣，又像是自暴自棄地低聲念叨了一句，然後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那扇冰冷、沉重、仿佛沾滿了無數故事和秘密的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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