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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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海關,平西伯帥府。
    那場以高第人頭落幕的鴻門宴,餘威未散。整個關城之內,所有的文武官員都成了驚弓之鳥,吳三桂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將絕對的控製權,牢牢地攥在了自己手中。
    他知道,崇禎皇帝的十餘萬大軍,正日夜兼程,向著山海關而來。巨大的壓力,讓他坐立不安。為了進一步震懾那些心中尚存大明忠義的將領,也為了向關外的滿清主子納上一份“投名狀”,他又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棋子——那個已被他囚禁了一年多的前密雲總兵,唐通。
    於是,一場更為詭異的宴席,在帥府的偏廳裏擺開了。這一次,被“款待”的,隻有唐通一人。
    當唐通被從陰暗潮濕的地牢裏提出來,重新沐浴更衣,帶到這場豐盛的酒宴前時,他心中早已是一片冰涼。他知道,吳三桂這個亂臣賊子,絕不會好心請他吃飯。這,定然是他的斷頭飯。
    宴席之上,吳三桂與夏國相一唱一和,言語間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戲謔。他們看著唐通,就像看著一個即將被送上祭台的犧牲品。所有被召來作陪的吳三桂心腹將領,也都心照不宣,他們以為,今日必將親眼見證唐通的人頭落地。
    然而,就在酒過三巡,吳三桂舉起酒杯,似乎要下達最後通牒之時,他卻突然話鋒一轉,將矛頭指向了席間一個正幸災樂禍、以為可以看一場好戲的降將高第。
    那場戲劇性的反轉,至今仍讓關城內的官員們回想起來,不寒而栗。吳三桂以“亂我軍心”為名,當場斬殺了高第,用他的血,染紅了宴席。而本該是主角的唐通,卻在經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後,被毫發無傷地,重新押回了那間熟悉的地牢。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才是吳三桂要施加於唐通身上的,最殘忍的酷刑。
    地牢之內,唐通徹底陷入了絕望。他知道,吳三桂是不會輕易讓他死的。他要留著自己,作為將來與朝廷,或是與滿清討價還價的籌碼。
    “我不能就這麽屈辱地活著!”唐通心中湧起一股悲憤。他想到了史書上那些為國殉節的忠臣烈士,一個念頭在他腦中瘋狂滋長——自盡!隻要死了,他便能保全自己的名節,更能讓家人後代,享受到朝廷的撫恤與榮光。
    他環顧四周,地牢裏空空如也。他解下自己的腰帶,將其扔上房梁,打了個死結。他踩上那張硬板床,將脖子套進了繩圈裏。
    冰冷的繩索,貼著他的皮膚,死亡的氣息,是如此的真實而又恐怖。他的雙腿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家中的妻兒,昔日的榮華,還有對死亡最原始的恐懼。
    最終,他還是退縮了。他哆哆嗦嗦地從床上爬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他發現,慷慨赴死,遠比他想象的要艱難得多。
    既然沒有勇氣自盡,那便用另一種方式來表明心跡。唐通心一橫,決定絕食。他要用這種方式,向吳三桂,也向天下人宣告,他唐通,寧死不食周粟!
    然而,他的這番“忠烈”姿態,在吳三桂看來,不過是一場可笑的表演。
    吳三桂聽聞唐通絕食,非但沒有動怒,反而大笑起來。他下令道:“不吃飯?那怎麽行!唐將軍可是朝廷的重臣,在本帥這裏要是餓瘦了,將來傳出去,豈不是說我吳三桂苛待同僚?”
    他隨即命令夥房,每日三餐,都要為唐通送去最頂級的山珍海味。什麽燕窩魚翅、燒雞烤鴨、美酒佳肴,流水價地往地牢裏送。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來羞辱唐通,看他能將這副忠烈的麵孔,裝到幾時。
    第一天,唐通看著滿桌的珍饈,聞著那誘人的香氣,咬緊牙關,將頭扭到了一邊,不看不聞。
    第二天,他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胃裏像是有無數隻小手在抓撓。他看著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口水不受控製地分泌著,喉結上下滾動,但他依舊靠著最後一點意誌力,硬撐了下來。
    到了第三天,唐通徹底撐不住了。他餓得頭昏眼花,四肢無力。當獄卒再次將一盤熱氣騰騰的燒雞和一壺溫好的美酒送進來時,他心理的防線,徹底崩潰了。
    他支走了獄卒,如同做賊一般,狼吞虎咽地抓起雞腿,大口地撕咬起來。就在他吃得滿嘴流油,忘乎所以之時,地牢的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
    夏國相正站在門口,臉上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嘲諷,靜靜地看著他。
    唐通的動作瞬間僵住,手中的雞腿“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羞憤、尷尬、惱怒,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恨不得地上能有條縫讓他鑽進去。
    夏國相輕笑一聲,走了進來。他如今奉了吳三桂的命令,全權負責看管唐通。他看著唐通這副醜態,心中愈發篤定,此人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根本不足為懼。他甚至在想,或許尋個機會,自己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結果了他,為主公除去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就在山海關內上演著這出人性鬧劇之時,關外的西羅城,迎來了它命中注定的一天。
    清晨,天色剛剛蒙蒙亮。城牆上負責守夜的關寧軍士卒,正打著哈欠,準備換崗。一個眼尖的士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經意地向城外望了一眼,隨即,他臉上的困意,瞬間被無邊的驚恐所取代。
    隻見城外的平原之上,不知何時,竟已紮下了四五個巨大的營盤!那連綿不絕的營帳,那迎風招展的日月龍旗,那數不清的、如同螞蟻般來回走動的兵馬,無聲地宣告著一個事實——朝廷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了!
    “敵襲!敵襲!”淒厲的警報聲,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整個西羅城,瞬間陷入了一片混亂。關寧軍的毫無準備,在這一刻暴露無遺。城門大開,甚至連門閘都未曾落下;護城河上的吊橋,還大咧咧地放著;城牆上的士卒們,睡眼惺忪,衣甲不整,漫不經心地跑向自己的崗位,完全沒有大戰將至的緊張感。
    他們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防禦。
    朝廷大軍的行動,快如閃電。
    一陣密集的槍聲響起,數百名火槍騎兵,在距離城牆百步之外,便已開始輪番齊射。密集的彈丸,如同冰雹一般,狠狠地砸在城頭之上,打得磚石四濺,將那些剛剛跑上城牆的守軍,壓製得根本抬不起頭來。
    緊接著,數千名蒙古騎兵,在衝鋒至城下後,竟齊刷刷地翻身下馬,將戰馬交給後方的同伴,他們自己則拔出彎刀,如同最精銳的步兵一般,呐喊著衝向那洞開的城門。
    後方,由山東總兵牟文綬率領的山東軍,更是排著整齊的方陣,如同一道道不可阻擋的浪潮,迅速跟進增援。
    城頭之上,負責守城的關寧軍把總,早已是麵無人色。他看著城下那軍容鼎盛、配合默契、火力強大的朝廷正規軍,心中隻剩下絕望。他知道,城門很快就會被攻破。他下意識地想派人去向吳三桂通報,但轉念一想,就算吳三桂知道了,又能如何?遠水,救不了近火。
    他再看看身邊那些早已失去鬥誌的士卒。他們一個個臉色慘白,躲在女牆後麵瑟瑟發抖。有些人,甚至已經扔掉了手中的兵器,眼神中流露出的,不是抵抗的決心,而是對投降的期盼。
    他們都是漢人,是吃著大明皇糧的兵。吳三桂要降清的事,他們這些底層士兵,根本一無所知。如今麵對朝廷的天兵,他們從心底裏,就生不出半點抵抗的念頭。
    那把總心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他想到了吳三桂的反複無常,想到了滿清的殘暴,更想到了自己遠在京師的妻兒老小。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變得無比清晰。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身邊的親兵吼道:“別打了!都別打了!開城!開城迎接王師!”
    他一把推開擋路的士卒,衝到城門樓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城下已經衝至近前的官軍,聲嘶力竭地高喊:
    “城上的弟兄們都是大明的兵!我們降了!請王師入城!皇上萬歲!大明萬歲!”
    這聲呼喊,如同推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城牆之上,所有的關寧軍士卒,都如釋重負般地扔掉了兵器,跟著一起高呼起來。
    當禁軍的先頭部隊,小心翼翼地衝入城門時,看到的是讓他們畢生難忘的一幕。數百名關寧守軍,已經整整齊齊地蹲在牆角,將兵器堆放在一旁,正眼巴巴地,等待著被收編。
    沒有抵抗,沒有流血。這座山海關的前哨重鎮,就這麽兵不血刃地,被拿下了。
    當捷報傳回中軍大帳時,崇禎皇帝正對著沙盤,與一眾將領商議著下一步的作戰計劃。他聽完傳令兵的稟報,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了一陣暢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好!好一個識時務的把總!”他指著沙盤上的西羅城,對身邊的張世澤等人笑道,“看來,也不必打了嘛!說不定,是朕的王霸之氣,已經傳到了關內,將那吳三桂的兵,都給震懾住了!”
    帳內眾將,無不莞爾,氣氛一片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