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鍋掇與步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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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壁的烈日,已非酷熱可以形容。它更像一顆被投入熔爐核心、燒至白熾的巨大鐵球,懸垂於萬裏無雲的穹頂,無情地、貪婪地炙烤著大地上的一切生靈。空氣在視野中扭曲、晃動,仿佛一層無形的、滾燙的油膜,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著燒紅的砂礫,灼痛感從鼻腔一路燒灼至喉嚨深處,留下火辣辣的烙印。腳下的沙礫,每一粒都像剛從爐膛裏傾倒而出,隔著厚實堅韌的軍靴底,那股幾乎能融化橡膠的灼人熱度依舊頑固地透上來,炙烤著腳底板。汗水?它甫一從張闕的毛孔中滲出,甚至來不及匯聚成滴,就被這貪婪到極致的幹燥空氣瞬間攫走、吞噬,隻在洗得發白的作訓服上,留下道道蜿蜒曲折、如同地圖等高線般的白色鹽漬,無聲訴說著身體水分的快速流失。
    “全速!跟上!你們是蝸牛投胎的嗎?!炊事班的!沒吃飯嗎?!” 林峰那特有的、如同生鏽鐵皮相互刮擦般的咆哮,穿透滾滾熱風和卷起的黃沙,狠狠砸在每一個疲憊不堪的士兵耳膜上。他騎著一輛油漆斑駁、引擎嘶吼的軍用三輪摩托,像一頭焦躁的鋼鐵獵犬,在拉練隊伍側翼來回衝刺、咆哮。摩托卷起的沙塵巨龍,貪婪地撲向隊列,將本就灰頭土臉的士兵們徹底裹入一片昏黃的混沌之中。
    張闕感覺自己像一台行將報廢的老舊機器。每一步踏出,腳掌都清晰地傳來烙鐵灼燒般的劇痛,仿佛腳下的不是沙地,而是燒紅的鐵板。後背那座由沉重行軍背包堆砌成的“山”,其重量仿佛在隨著體力的流失而不斷增加,粗糙的帆布背帶深深勒進肩胛骨被汗水反複浸透又蒸幹的皮肉裏,每一次摩擦都帶來火辣辣的刺痛。手腕上那個冰涼的金屬環——禁武環,此刻更是重若千鈞,它不僅僅是一個物理上的束縛,更像一道無形的、冰冷的枷鎖,將他體內所有可能超越凡俗的力量死死鎖住,將他牢牢禁錮在這具凡俗的、正在戈壁酷刑中煎熬的軀殼裏。肺部如同一個千瘡百孔的破舊風箱,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痛楚,呼出的氣息滾燙幹燥,帶著濃重的鐵鏽味。視線被不斷滲出的汗水和蒸騰的熱浪雙重模糊,前方戰友模糊的背影在扭曲的空氣中晃動,腳下的路也隨之變形,如同通往地獄的熔岩之路。
    “呼…呼…闕…闕哥…水…水壺…空了…” 身旁傳來一個細若遊絲、仿佛砂紙摩擦的聲音。是李響,一個入伍不久、身材瘦小的新兵蛋子。他蠟黃的臉上寫滿了生理極限的痛苦,嘴唇幹裂起皮,裂口處滲出暗紅的血絲。他徒勞地搖晃著腰間癟得像紙片的水壺,絕望的空洞響聲在死寂的戈壁和粗重的喘息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張闕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腰間的水壺,同樣輕飄飄的,晃動時幾乎聽不到水聲。他舔了舔同樣幹裂出血的嘴唇,一股濃重的鐵鏽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喉嚨裏火燒火燎,每一次試圖吞咽的動作都帶來刀割般的劇痛。他抬眼艱難地向前望去,整個炊事班的隊伍早已不成隊形,歪歪扭扭,如同一條在滾燙鐵板上垂死掙紮、被烤得焦黑的蚯蚓,在無邊無際的沙地上痛苦地、緩慢地蠕動。每個人的臉上都隻剩下一種表情——被極度的疲憊和嚴重脫水抽幹了靈魂後的麻木與恍惚。行軍的速度越來越慢,不斷有人踉蹌著掉隊,仿佛下一秒就會無聲無息地倒在灼熱的沙地上,被這片無情的戈壁徹底吞噬。
    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扼住了張闕的喉嚨。不行!必須想辦法!他深吸一口氣,那灼熱的空氣燙得他肺葉抽搐,但他強忍著,用盡全身力氣快走幾步,追上了隊伍最前方的身影——炊事班長劉大柱。
    “班長…這樣下去…真的不行了…” 張闕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像從砂輪上磨出來,帶著血沫子。他指著自己和身後戰友們幹裂的嘴唇、空癟的水壺,又指了指幾個幾乎是在地上爬行的身影,“水…徹底斷了…撐不到補給點…”
    劉大柱同樣汗流浹背,黝黑的臉膛被曬得泛著油光,嘴唇同樣幹裂,但他那雙眼睛卻像戈壁鷹隼,依舊銳利而警惕地掃視著前方那片光禿禿、死氣沉沉、除了單調黃色再無他物的地平線。聽到張闕的話,他眉頭瞬間擰成一個死結,腳步猛地頓住,粗糙的大手果斷地抬起,示意整個隊伍暫停。他摘下同樣被鹽堿浸得發硬的軍帽,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汗水混著沙塵留下幾道泥痕。他的目光投向遠方,那地平線單調得令人絕望。
    “補給點…” 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兩塊砂石在摩擦,“還有至少三十公裏。”他彎下腰,抓起一把腳下的沙土,放在鼻尖仔細嗅了嗅,又用粗糲的手指撚動著感受沙土的顆粒和那微乎其微的濕度,“這鬼地方…連棵像樣的草都難找…水源…”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但那沉重的歎息比任何話語都更能傳遞出絕望。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這支小小的隊伍。絕望的氣息如同實質的毒霧,在沉默的士兵們之間彌漫、發酵。就在這時,林峰那輛破摩托的轟鳴聲如同催命的喪鍾,由遠及近,帶著一股灼熱的、令人作嘔的汽油味和漫天黃塵再次衝到他們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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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下幹什麽?!等死嗎?!給我跑起來!!” 林峰冰冷的聲音比戈壁的寒風更刺骨,他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像掃描儀一樣掃過眾人幹裂出血的嘴唇和腰間空癟的水壺,眼神裏沒有絲毫憐憫,隻有一種冷酷的審視和對“軟弱”的鄙夷。“炊事班拖後腿,整個隊伍都得完蛋!廢物!”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壓抑和斥罵聲中,一個略顯怯懦、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顆小石子,輕輕響起:“班…班長…那邊…好像…有點不一樣…” 是林小雨。這個平時在隊伍裏幾乎沒什麽存在感、個子嬌小的女兵,此刻卻鼓起勇氣,指向遠處一片地勢相對低窪的區域。那裏,在蒸騰扭曲的熱浪中,隱約能看到幾叢枯黃稀疏、幾乎與沙石同色的植物在苟延殘喘。
    張闕下意識地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入眼除了那幾簇半死不活、被風沙折磨得隻剩下枯枝的駱駝刺,什麽特別的東西也沒有。一股煩躁和因極度幹渴而生的火氣湧了上來:“幾棵爛草!有什麽用?能解渴嗎?別浪費時間了!”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因缺水而更加嘶啞難聽。
    然而,劉大柱的反應截然不同。他非但沒有斥責林小雨,反而猛地眯起了眼睛,那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那片低窪地。他再次蹲下身,這次動作更加仔細,他抓起窪地方向邊緣的沙土,放在掌心仔細觀察顏色,湊近深深嗅聞,甚至伸出舌頭極其吝嗇地舔了一丁點,細細品味著那幾乎不存在的濕氣。他的手指撚動著沙土,感受著顆粒的細微差異。隨即,他又站起身,目光快速掃過窪地周圍幾塊被風蝕得奇形怪狀的巨大岩石,觀察著它們的走向和陰影投射的角度。
    “不對…” 他喃喃自語,聲音雖低,卻帶著一種發現獵物的興奮,眼中驟然爆射出一絲精光!“那片窪地,地勢低!旁邊風蝕岩的走向…是斜著匯過去的!地下…可能有濕氣!是水脈滲出來的方向!”
    他“騰”地一下站起身,動作利落得完全不像一個背負沉重、幹渴難耐的人。他看向林小雨的目光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讚許和一種重新審視的意味。“小雨!好眼力!立大功了!跟我來!” 他果斷地一揮手,帶著炊事兵特有的、在絕境中尋找生機的行動力,完全無視了遠處林峰還在持續不斷的、夾雜著汙言穢語的咆哮,邁開大步,朝著那片看似毫無希望的窪地堅定地走去。
    張闕和其他炊事兵們麵麵相覷,臉上寫滿了困惑、懷疑,還有一絲被班長那不容置疑的決斷力所裹挾的茫然。挖坑?找水?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聽起來簡直像天方夜譚。但班長的命令就是命令!他們看著劉大柱義無反顧的背影,再看看遠處林峰那張冰冷暴戾的臉,最終,求生的本能和對班長的信任壓倒了疑慮。他們隻能咬緊牙關,拖著如同灌滿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挪地跟了上去。
    窪地裏,幾叢稀疏得可憐的駱駝刺頑強地紮根在沙土中,枯黃的枝條訴說著生存的艱辛。劉大柱選了一處背陰的岩壁角落,那裏有一小片岩石投下的陰影。他二話不說,解下自己的行軍鏟,“噌”地一聲鏟入滾燙的沙土中。
    “挖!” 他低吼一聲,雙臂肌肉賁張,鏟子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快速而有力地刨開表層被曬得發白的沙礫。動作沉穩有力,每一次下鏟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沙土被層層翻開,顏色隨著深度的增加逐漸變深,從刺目的灰白變成深黃,再到一種帶著點赭石的棕褐。一股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涼意從坑底升騰上來,混合著泥土特有的、極其細微的潮氣,在灼熱的空氣中顯得格外珍貴。
    “有門!” 劉大柱精神陡然一振,動作更快了,汗水順著他的鬢角小溪般流下,滴落在新挖出的、顏色更深的濕潤沙土上,瞬間消失無蹤。很快,一個半米多深的淺坑出現在眾人麵前。坑底的沙土不再是幹燥的粉末,而是帶著明顯的、深色的濕痕,甚至能捏成鬆散的一團!雖然離“水”還很遠,但這股潮氣,就是戈壁中生命的信號!
    “快!把你們的行軍鍋都卸下來!” 劉大柱頭也不抬地命令道,語氣斬釘截鐵。
    “鍋?” 張闕徹底懵了,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在這種生死攸關、幹渴得喉嚨冒煙的時候挖坑找濕土已經夠奇怪了,現在居然還要卸下這些笨重無比、一路把他們累得半死的行軍鍋?這跟找水有什麽關係?難道要用鍋煮沙子喝?
    “少廢話!執行命令!立刻!馬上!” 劉大柱猛地抬起頭,布滿汗水和沙塵的臉上,那雙眼睛射出不容置疑的光芒,帶著一種在戰場上指揮若定的威嚴。這眼神瞬間鎮住了所有疑惑。
    “是!班長!” 張闕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應道,身體先於大腦做出了反應。服從!刻在骨子裏的軍人天職在這一刻壓倒了所有的疑慮和抱怨。炊事班的其他人也如夢初醒,雖然依舊滿腹疑團,但班長的命令就是鐵律!他們手忙腳亂地解開背帶扣,將背上那口口沉重、黝黑、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光芒的行軍鍋卸了下來——這些象征著他們身份、也是拉練中額外沉重負擔的金屬疙瘩,此刻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滾燙的沙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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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大柱動作麻利地將一口最大、鍋底最厚實的行軍鍋,穩穩地倒扣架在剛挖好的淺坑上方。他用幾塊大小合適的石頭墊在鍋沿下,確保鍋底懸空,下方就是那片帶著濕氣的坑底沙土。接著,他取下自己那個同樣幹癟的軍用水壺,擰開蓋子,將裏麵僅存的最後一點點、比黃金還寶貴的水,極其小心地、一滴不浪費地傾倒在一塊洗得發白、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粗棉布上——這是炊事班用來包裹食材或者過濾湯水雜質的工具。直到那塊布完全被浸濕,他才停手。
    然後,他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將這塊濕漉漉的粗棉布,仔細地、嚴絲合縫地覆蓋在行軍鍋光潔冰涼的金屬鍋底外側因為鍋是倒扣的,鍋底朝上)。
    接著,他又拿出一個鋁製的野戰飯盒的盒蓋,金屬表麵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他將這個盒蓋,小心翼翼地放在被濕布覆蓋的鍋底正上方,確保兩者之間有一定空隙。
    最後,他像變魔術一樣,從行軍背囊深處一個防油紙包裏,翻找出一小塊備用油脂——這是平日裏用來保養炊具防止生鏽,或者在炒菜時防止粘鍋的豬油。他用手指蘸取一點點,極其吝嗇地、均勻地塗抹在冰冷的鋁製盒蓋的內表麵上盒蓋開口朝下扣放)。
    “這…這…班長,這是弄啥嘞?” 李響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操著濃重的口音,完全摸不著頭腦。其他士兵也圍攏過來,臉上寫滿了困惑,像在看一場看不懂的儀式。
    “等著看!都給我盯緊了!” 劉大柱言簡意賅,他的目光如同鷹隼,緊緊鎖定在那口鍋和上方簡陋的裝置上,仿佛在期待神跡的降臨。頭頂,灼熱的陽光依舊毫無遮擋地、傾盡全力地炙烤著這片小小的窪地,熱量輻射在金屬表麵,發出幾乎微不可聞的“滋滋”聲。
    時間在死寂和粗重的喘息聲中,一分一秒地艱難爬行。汗水順著每個人的下巴、鼻尖,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滴落在滾燙的沙地上,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瞬間化作一縷白汽消失無蹤。戈壁的寂靜被放大到極致,隻有風掠過岩石縫隙的嗚咽和戰士們壓抑的呼吸。張闕蹲在鍋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最初的幾分鍾,除了熱浪扭曲視線,什麽變化都沒有。焦躁和失望再次如同螞蟻般爬上心頭。就在他幾乎要再次失去耐心,認為這不過是班長在絕望中徒勞的掙紮時——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清晰地看到,那塊覆蓋在冰涼鍋底上的濕布,顏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淺、變幹!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快速吸走其中的水分!更神奇、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發生了:上方那個塗抹了油脂的鋁製盒蓋,其內表麵因為塗抹了油脂更容易凝結水珠),竟然開始凝結出極其細小的、晶瑩剔透的水珠!如同初晨草葉上的露珠!水珠緩慢地匯聚、變大,然後,在重力作用下,沿著盒蓋光滑、塗抹了油脂的內壁,悄無聲息地滾落!
    叮…
    第一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滴水聲,如同仙樂般響起!那晶瑩的水珠,準確地滴落到下方懸空的行軍鍋裏!
    叮…叮…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水滴敲擊金屬鍋底的聲音,在死寂的戈壁和眾人粗重的喘息聲中,雖然微弱,卻如同驚雷般震撼人心!
    “水!是水!老天爺!真出水了!” 李響第一個驚喜地尖叫起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幹渴而劈叉,帶著哭腔。他指著那滴落的水珠,手指都在顫抖。
    “冷凝集水法!” 劉大柱緊繃如岩石的臉上,終於如同冰河解凍般,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帶著深深疲憊卻又無比自豪的笑容。那笑容裏,充滿了炊事兵特有的、對生活智慧和生存本能的驕傲!“利用溫差!鍋底被太陽曬得滾燙,濕布上的水分被快速蒸發成水汽!水汽上升,碰到上麵冰冷的鋁蓋油脂讓它更冷更滑溜),‘唰’一下,就凝結成水珠了!老祖宗在沙漠裏活命的法子!咱們炊事兵的鍋,不光能煮飯,關鍵時候還能救命!”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個鋁盒蓋,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著易碎的珍寶。他將內壁上匯聚的、那一點點比鑽石還珍貴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倒入另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幹淨的空水壺中。水珠滑落,發出輕微的、令人心顫的聲響。雖然速度很慢,慢得讓人心焦,但每一滴都如同瓊漿玉液,閃耀著生命的光澤!他立刻又將那塊因為蒸發而變幹的布重新用剛收集到的、微乎其微的清水浸濕動作之節省,仿佛在稱量黃金),再次覆蓋到鍋底,重新開始這個看似簡陋原始、卻蘊含著生存大智慧的造水循環。
    “都別愣著當木頭樁子了!” 劉大柱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久違的、指揮若定的活力,“執行命令!照我剛才的做!兩人一組!多挖幾個坑!把鍋都給我架起來!有布的都貢獻出來!油脂省著點用!快!動起來!”
    命令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整個炊事班!希望的火苗在每個人眼中點燃,驅散了之前的絕望和麻木。挖坑的揮舞著工兵鏟,沙土飛揚;架鍋的迅速尋找合適的位置,用石塊墊穩;找布料的翻箱倒櫃,連備用擦汗的毛巾都被貢獻了出來;塗抹油脂的更是小心翼翼,指尖蘸取一點點,均勻塗抹,生怕浪費一絲一毫。那些曾經被抱怨笨重、恨不得丟掉的沉重行軍鍋,此刻不再是負擔,而是救命的方舟!一口口黝黑的行軍鍋在小小的窪地裏被倒扣架起,簡陋卻充滿智慧的冷凝裝置在戈壁烈日的無情炙烤下悄然運轉起來。叮…叮…叮…細微而悅耳的滴水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涓涓細流,正以一種最原始、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在炊事班戰士們布滿老繭的手中,頑強地匯聚著生命的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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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闕被分配和李響一組,負責照看其中一口中型行軍鍋。他蹲在鍋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上方鋁蓋上那一點點匯聚、滾落的水珠。心中的震撼如同驚濤駭浪,猛烈地衝擊著他固有的認知壁壘。震驚!絕對的震驚!震驚於這種源自生活最底層、最不起眼角落的生存智慧,它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卻能在絕境中創造奇跡!羞愧!如同鞭子抽打在他臉上!羞愧於自己之前的輕視、傲慢和短視!他竟然嘲笑班長“浪費時間”,嘲笑林小雨的發現“無用”!這口鍋,這口他每天用來煮大鍋菜、刷洗時甚至有些嫌棄其笨重的鍋,此刻卻成了維係生命的核心!那些油脂、粗布…這些平日裏毫不起眼的炊事班“家當”,組合起來竟有如此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他下意識地伸出沾滿沙塵、幹裂的手指,想要去觸碰那晶瑩的水珠,仿佛要確認這並非幹渴產生的幻覺。就在指尖即將碰到那冰冷濕潤的鋁蓋邊緣時——
    “張闕!發什麽愣!水滿了!快倒出來換濕布!手腳麻利點!” 旁邊一個姓王的老兵,正緊張地照看著另一口鍋,頭也不抬地厲聲催促道。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這聲催促如同驚雷,瞬間將張闕從翻騰的思緒中炸醒。“是!”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身體猛地彈起,甩了甩有些發懵的腦袋,強行壓下心中洶湧的驚濤駭浪。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服從命令!完成任務!他小心翼翼地、用微微顫抖的手拿起那個凝聚了生命之水的鋁蓋,像捧著稀世珍寶,將內壁上匯聚的、帶著一絲淡淡金屬和油脂味道的清水,極其緩慢、一滴不剩地倒入自己的軍用水壺中。那清涼的、帶著奇特氣息的水流聲,此刻是世間最美妙的樂章。
    當那珍貴的液體終於滑過他如同著火般幹裂的喉嚨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涼瞬間蔓延開來,仿佛久旱龜裂的土地迎來了第一場甘霖。那水帶著一絲鐵腥和油脂的滑膩感,味道絕對算不上好,但在此刻的張闕口中,卻勝過任何瓊漿玉露!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最本源的甘甜和力量感,如同電流般瞬間注入了這具幾乎被戈壁榨幹的身體!他貪婪地、卻又極其克製地隻抿了一小口,濕潤了一下口腔和喉嚨,便將水壺珍惜地蓋好。一股暖流從胃部升起,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麻木感,疲憊依舊,但精神卻為之一振!
    他抬起頭,環顧四周。整個窪地儼然變成了一個原始而高效的“製水車間”。炊事班的戰友們忙碌著,臉上不再是瀕死的麻木,而是充滿了專注、希望和一種創造奇跡的激動。汗水依舊流淌,但動作卻充滿了力量。互相提醒著“水滿了”、“換布”、“油脂省著點”的聲音此起彼伏。那一口口在陽光下默默“製造”生命之水的行軍鍋,黝黑的鍋體反射著陽光,顯得如此神聖而莊嚴。
    張闕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深刻地感受到,屬於炊事班的力量。它不在刀光劍影的戰場前沿,不在衝鋒陷陣的呐喊聲中;它藏在厚重的鍋底,係在磨損的鍋鏟之上;它不在於摧枯拉朽的破壞,而在於日複一日、默默無聞地維係著生命最基礎、最不可或缺的需求!是這口鍋,在絕境中為他們帶來了生的希望!一股前所未有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悄然在他心中生根發芽。
    當夕陽開始將戈壁染上一層悲壯的橘紅時,炊事班終於重新整隊。每個人的水壺都重新有了沉甸甸的分量,雖然依舊無法灌滿,但足以支撐他們走到下一個補給點。步履雖然依舊沉重,灌了鉛的雙腿並未減輕重量,但每個人的眼神裏,卻多了一股被淬煉過的、如同駱駝刺般堅韌的勁頭!那是經曆過絕望又被自己親手創造出的希望所拯救後的力量!
    林峰的摩托再次卷著沙塵停在了窪地邊緣。他騎在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窪地裏那些簡易卻有效的集水裝置,看著炊事班士兵們雖然疲憊但明顯好轉、眼神堅定的狀態。他那張如同刀削斧鑿般冰冷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得如同戈壁的夜空。他沒有說一句讚揚的話,甚至沒有一絲點頭。他隻是深深地、帶著一種複雜難明的意味,看了一眼領頭的劉大柱,那目光仿佛要將這個黝黑的炊事班長刻進腦子裏。然後,他什麽也沒說,猛地擰動油門,破舊的摩托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卷起更加濃烈的沙塵,絕塵而去。
    那沉默的注視,那無聲的離開,本身已是一種最高級別的、無聲的認可。一種屬於軍人之間,對實力和智慧的尊重。
    拉練繼續。有了水分的補充,哪怕隻是最低限度的緩解,整個隊伍的行進速度也明顯提升。隊伍如同重新注入了潤滑油的機器,雖然依舊發出沉重的喘息,但終於能穩定地向前推進。當巨大的、被風沙侵蝕得千奇百怪的岩石群終於出現在視野盡頭時,天邊隻剩下一抹殘存的暗紅。預定的野外宿營地到了——一片相對背風、依托著巨大風蝕岩群形成的天然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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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隊伍抵達時,許多戰鬥班排的士兵幾乎是一頭栽倒在相對鬆軟的沙地上,大口喘著粗氣,連卸背包的力氣都快沒了。極限的行軍榨幹了他們最後一絲體力,此刻隻想癱倒,讓僵硬酸痛的肌肉得到片刻喘息。
    然而,對於炊事班來說,戰鬥才剛剛開始!或者說,他們真正的職責,在別人休息時才剛剛拉開序幕!
    “炊事班!集合!” 劉大柱的聲音如同出鞘的軍刀,瞬間劃破了營地裏沉重的喘息聲。他黝黑的臉龐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堅毅。“其他人可以休整,我們不行!立刻行動!支灶!架鍋!準備晚飯!動作快!要讓戰友們吃上口熱乎的!”
    命令如山!沒有絲毫猶豫,炊事班的士兵們強忍著全身散架般的酸痛,迅速行動起來。卸下背包?不,他們首先要卸下的是那些剛剛立下大功、此刻又恢複其本職工作的行軍鍋!
    張闕在這一刻,對劉大柱的命令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他看著那些癱倒在地、疲憊不堪的戰友,心中沒有絲毫抱怨“為什麽我們不能休息”的想法。相反,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油然而生。是的,在別人行軍時,他們同樣行軍,背負著更重的鍋具;在別人休息時,他們必須工作!因為他們是炊事班!他們的職責,就是在戰友們最疲憊、最需要補充的時候,提供維係體力和士氣的能量!這口鍋,是武器!鍋鏟,就是他們的槍!
    “張闕!李響!” 劉大柱的吼聲點名傳來,“你們倆!負責收集燃料!這鬼地方缺柴火,給我把眼睛放亮點!石頭縫裏、枯死的樹根,隻要是能燒的、相對耐燒的,全給我弄回來!別走遠!注意安全!半小時內必須返回!這是命令!”
    “是!班長!” 張闕和李響同時挺直腰板,大聲應道。服從!無需多言!張闕迅速抓起一個空的大背簍,將一把鋒利的工兵鏟插在腰間。李響也背起一個背簍。兩人沒有任何拖遝,立刻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臨時劃定的營區範圍,朝著外圍那些在暮色中顯得愈發猙獰的巨大風蝕岩柱群走去。夕陽將那些奇形怪狀的岩石拉出長長的、扭曲變形的影子,如同潛伏的巨獸,讓這片荒涼的宿營地更添幾分肅殺和未知。
    張闕一邊走,一邊仔細地掃視著地麵和岩石縫隙。他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樣可能帶著敷衍,而是充滿了專注和一種“尋寶”般的使命感。他知道,每一根枯枝,每一塊耐燒的駱駝刺根莖,都關係到今晚能否順利開火,關係到疲憊不堪的戰友們能否喝上一口熱湯!這同樣是戰鬥!一場與時間、與匱乏資源、與自身極限的戰鬥!鍋鏟與步槍,在這一刻,職責同等重要!他握緊了手中的工兵鏟,身影迅速融入了巨大的、陰影幢幢的岩石迷宮之中,開始了屬於炊事兵的、另一場無聲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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