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莫黎的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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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的流逝,在這座正在從萬古沉眠中“蘇醒”的、充滿了未知與致命危險的冰封神殿中,變得模糊、扭曲,而又無比的……煎熬。
    每一秒,都像是被無限拉長的、浸泡在冰水中的生鏽指針,在人心髒的表麵,留下緩慢而又深刻的劃痕。
    在那些由數根擎天巨柱般的冰晶簇擁形成的、相對安全的臨時掩體之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到令人作嘔的、由人類的鮮血、怪物的體液、雪狼部落特有的草藥以及那無處不在的、令人心悸的緊張氣息所混合而成的複雜味道。
    雪狼部落的首領巴圖,這位如同冰原山脈般堅毅的男人,此刻正疲憊地靠坐在一根粗壯無比的冰柱壁上。他那張飽經風霜的、如同刀削斧鑿般的臉上,寫滿了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深入骨髓的凝重。他的胸前那件由多層冰原猛獸皮革製成的、本應堅不可摧的精良胸甲上,赫然有一道從左肩一直斜劃到右腹的、深可見骨的恐怖爪痕。那是之前被艾薩克偷襲時,被“冰封王座的禁衛”所留下的傑作。傷口雖然已經被他用族中代代相傳的、能夠止血生肌的特製傷藥草草處理過,但每一次深呼吸,依舊會帶來一陣鑽心般的、仿佛連靈魂都要被撕裂的劇烈疼痛。
    他身後的幾名幸存的族人,狀況也同樣糟糕到了極點。他們或坐或躺,默默地、用顫抖的手,處理著自己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眼神之中,卻交織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但同樣致命的恐懼——他們一刻也不敢離開對那片被無盡黑暗所籠罩的、不斷傳來詭異能量波動與沉悶巨響的神殿深處的警惕,同時,也要分出大半心神,去監視另一側,那個由艾薩克和他麾下那群瘋子所構築的、閃爍著冰冷殺戮光芒的、對他們而言同樣致命的死亡陣地。
    然而,在這片由徹骨的傷痛、無盡的警惕以及瀕臨崩潰的絕望所共同構成的壓抑氛圍之中,卻有一個人,仿佛完全屏蔽了外界所有的、足以將鋼鐵意誌都碾碎的危險與喧囂。
    她的整個世界,仿佛被無限地縮小,隻剩下她眼前那個雙目緊閉、陷入無邊沉眠的、麵色慘白如紙的年輕人。
    是莫黎。
    她那嬌小的身體,正以一種近乎於祈禱的姿勢,半跪在冰冷刺骨的、堅硬的地麵上。那件早已被猩紅的鮮血和爆炸的汙垢染得完全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高科技戰鬥服,此刻正緊緊地、冰冷地貼在她身上,無情地勾勒出她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異常消瘦、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身體輪廓。
    在她光潔的右邊肩膀上,那道被葉絡異變後的、如同鋼鞭般的“海德拉之尾”所掃出的、猙獰可怖的傷口,僅僅是被一塊從她自己衣擺上撕下來的、還算幹淨的布條,草草地、近乎於敷衍地包紮了一下。殷紅的、帶著她生命溫度的血跡,依舊在緩慢地、固執地、堅定不移地向外滲透,在潔白的布條之上,肆意地綻放出一朵朵觸目驚心的、如同死亡之花般的淒美圖案。
    她自己的臉色,甚至比躺在她懷裏的葉絡還要蒼白,是一種毫無生氣的、近乎於透明的慘白。她的嘴唇,因為極度的寒冷與深入骨髓的虛弱,而微微發紫,不受控製地、輕輕顫抖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會粗暴地牽動她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的、讓她幾乎要當場暈厥過去的尖銳劇痛。
    但她仿佛完全感覺不到這些足以讓壯漢都哀嚎不止的痛苦。
    或者說,她已經用她那幾乎要燃燒殆盡的意誌力,將這些肉體上的痛苦,強行地、徹底地,屏蔽在了自己的感知之外。
    她所有的注意力,她所有的意誌力,她所有的、洶湧澎湃卻又無處傾訴的情感,都毫無保留地,傾注在了那個正安靜地、毫無生息地枕在她腿上的、昏迷不醒的葉絡身上。
    她緩緩地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沾滿了彼此的血汙與冰冷冰屑的、同樣在微微顫抖的左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仿佛生怕驚擾了世間最安詳的沉眠,為葉絡擦去額頭上因為靈魂深處的痛苦而不斷滲出的、冰冷的汗珠。
    她的動作,是那樣的輕柔,那樣的專注,那樣的……虔誠。
    仿佛她正在對待的,不是一個剛剛還在大殺四方的恐怖存在,而是一件全世界最珍貴的、流傳了億萬年的、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寶。
    “葉絡……葉絡……你醒醒……求求你,快醒醒啊……”
    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虛弱、幹渴與難以抑製的焦急,變得沙啞而又充滿了令人心碎的祈求。她不敢大聲地呼喊,生怕會驚動了不遠處那些如同毒蛇般虎視眈眈的敵人,隻能用這種近乎於呢喃的、帶著濃重哭腔的、最卑微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輕聲地、固執地呼喚著。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枕在她腿上的那個身體,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虛弱。
    他的呼吸,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相隔了漫長得令人心慌的時間,那感覺,就好像一簇在狂風暴雪之中,隨時都有可能徹底熄滅的……風中殘燭。
    這種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他即將死去”的感覺,讓她那顆本就因為恐懼和擔憂而懸在半空中的心,一點一點地、無可挽回地,被名為“絕望”的、最冰冷、最黑暗的海水,所徹底淹沒。
    她害怕。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害怕過。
    比當初在黑街被無數混混圍堵時要害怕;比在新都“蜂巢”外,獨自麵對“拾荒者”的圍剿時要害怕;甚至比剛才,被那恐怖的“淨化者”小隊逼入絕境,眼看就要死在艾薩克手中時,還要害怕一萬倍!
    她害怕這個為了替她擋下致命一擊、這個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如神明般降臨在她麵前的少年,會就此一睡不醒,會永遠地、無聲無息地,離開她,離開這個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的世界。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她的心髒,就如同被一隻無形的、由寒冰構成的巨手,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攥住,然後,一點一點地收緊,再收緊……痛到無法呼吸,痛到靈魂都在戰栗。
    “你不能有事……你答應過我的……你說過……你說過你會保護我的……你這個……大騙子……”
    晶瑩的、滾燙的淚珠,終於無法再被她那脆弱的意誌力所抑製,如同斷了線的珍珠般,從她那雙早已因為哭泣而紅腫不堪的眼眶中,洶湧地滾落。
    淚珠滴落在葉絡那冰冷而蒼白的臉頰上,帶著她那份滾燙的、絕望的愛意,然後,又在瞬間,被這片無情空間的極寒,所凍結成了細小的、晶瑩剔透的、反射著悲傷光芒的……冰珠。
    “莫黎家的丫頭……”
    一旁的巴圖,看著她那副悲痛欲絕、仿佛整個世界都已經崩塌了的模樣,心中湧起了一陣深深的不忍。他用自己那粗糲的、卻又盡可能放得溫和的聲音,艱難地勸說道:“你別太……他……他剛才消耗太大了,隻是……隻是太累了,睡著了而已,一定會醒過來的。你自己的傷也很重,再這樣流血下去,你會先撐不住的。”
    莫黎仿佛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她的世界裏,也早已聽不進任何其他人的聲音。
    她隻是固執地、偏執地、一遍又一遍地,如同最虔誠的信徒在誦讀著唯一的經文,重複著那個早已刻進她靈魂深處的名字,重複著那些充滿了祈求、哽咽與無助的話語。
    她用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因為失血而變得冰冷的體溫,徒勞地,試圖去溫暖那個如同冰塊般的身體;她用自己那即將燃燒殆盡的、微弱的意誌之火,絕望地,試圖去喚醒那個正在無邊黑暗中沉淪的、孤獨的靈魂。
    她知道,葉絡是為了救她,才會在最後關頭,不惜一切代價地引爆了體內那股他自己都無法控製的、恐怖的血脈力量,才變成了那副六親不認的、可怕的惡魔模樣。
    她也知道,葉絡是為了從那副可怕的、會傷害到她的模樣中掙脫出來,才與那股狂暴的意誌進行著慘烈無比的對抗,才最終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包括生命力在內的力量。
    這一切的一切,追根溯源,都是因她而起。
    這份沉重如山的、足以將她徹底壓垮的愧疚與自責,與那份早已在她與他無數次並肩作戰、生死相依之中,悄然滋生、並且早已深入骨髓的擔憂與愛戀,在這一刻,瘋狂地交織、碰撞、融合在一起,最終,化作了一股無比強大、也無比純粹的、名為“守護”的信念。
    她要守著他。
    哪怕耗盡自己的最後一絲力氣,最後一滴血液,她也要守在這裏,直到他再次睜開那雙她所熟悉的、清澈而又堅定的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從自己那個因為遺蛻受損而變得不太穩定的儲物空間中,取出了一小瓶晶瑩剔透的、散發著柔和生命光暈的、能夠快速恢複體力和治療創傷的高級治療藥劑。
    這是在他們出發執行這次九死一生的任務之前,葉絡硬塞給她的,以備不時之需的、最頂級的保命物資。當時她還笑著說他太過小題大做,沒想到,卻真的成了最後的希望。
    她看著這瓶在黑暗中散發著微光的、小小的藥劑,猶豫了片刻。理智告訴她,她自己也身受重傷,急需這瓶藥劑來穩住傷勢,恢複體力,否則,在這危機四伏的環境中,她很快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休克,甚至死亡。
    但是,她僅僅隻猶豫了不到半秒鍾。
    然後,她便做出了一個,在任何人看來都無比愚蠢,卻又無比決絕的決定。
    她沒有將這瓶能夠救自己一命的藥劑,哪怕是分出一滴,用在自己身上。
    她小心地、用顫抖的手,擰開了那小小的瓶蓋。然後,她低下頭,將自己那被鮮血染紅的、冰冷的嘴唇,輕輕地、溫柔地,湊到了葉絡那同樣冰冷而蒼白的嘴唇邊。
    她的動作,帶著一絲少女獨有的、麵對心上人時的、無法掩飾的羞澀,卻又夾雜著無盡的悲傷與決絕。
    她將一小口珍貴的藥劑含在自己口中,然後,用這種最原始、也是最直接的、充滿了奉獻與犧牲意味的方式,一點一點地,將那帶著她體溫的、充滿了生命能量與她無盡祈願的藥液,緩緩地、溫柔地,渡入到葉絡的口中。
    這是一個充滿了少女羞澀與無盡悲傷的吻。
    一個以生命與守護為名的、在這片冰冷的、充滿了死亡與絕望的修羅場廢墟之中,悄然綻放出的、最卑微,卻又最偉大的……守護之吻。
    做完這一切,她仿佛也徹底耗盡了自己身體裏最後一絲寶貴的力氣。她無力地、虛弱地靠在了葉絡的身邊,但那隻緊緊握著他的、冰冷的左手,卻從未有過片刻的、哪怕是最輕微的鬆開。
    她就那樣,用自己這具殘破的、虛弱的、幾乎要散架的身體,為他,也為自己,築起了一道最脆弱,卻又最堅固的……生命防線。
    在這片神魔亂舞的、冰冷的、隨時可能徹底崩塌的修羅場上,她的這份守護,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微不足道,就像是狂風暴雪中的一粒微塵,黑暗宇宙中的一縷星光。
    但對那個正在無邊的、冰冷的黑暗中,獨自掙紮、即將被徹底吞噬的靈魂來說,這份來自外界的、充滿了溫暖、擔憂與無盡愛意的呼喚,這份通過唇齒相依所傳遞過來的、最純粹的生命能量,或許,就是那根能將他從萬丈深淵的邊緣,重新拉回人間的……唯一的、最後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