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無邊無際的、粘稠如同永恒沼澤的、能夠吞噬一切光與聲的絕對黑暗。
    葉絡的意識，就在這片冰冷而死寂的黑暗深淵中，無助地、永無止境地，載沉載浮。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因為身體的概念早已被這片黑暗所消融；他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因為時間在這永恒的靜止中失去了任何意義。整個世界，整個宇宙，都仿佛隻剩下他一個孤獨的、被徹底放逐的、正在被緩慢侵蝕的靈魂。
    他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長到仿佛跨越了數個紀元，又無比混亂、無比真實的噩夢。
    在夢裏，他不再是“葉絡”。
    他變成了一頭巨大到足以遮蔽天空的、猙獰可怖的、隻知殺戮與毀滅的太古凶獸。他擁有了前所未有的、足以令山川崩裂、江河倒流的、近乎於創世神般的強大力量。冰雪是他的呼吸，寒冬是他的意誌，整座神殿，乃至這片天地，都成為了他的王座，所有元素都在他的意誌下降生或湮滅。他能輕易地用利爪撕裂最堅固的合金，用吐息粉碎最厚重的岩石，僅僅是用一個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眼神，就能讓所有渺小的生靈，墜入最深沉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恐懼冰獄。
    那種掌控一切、主宰一切的感覺，是那樣的……令人陶醉。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極致的力量。一種將所有複雜的、令人煩惱的情感——恐懼、猶豫、悲傷、責任——全部剔除後，所剩下的、最原始、最純粹的、身為“強者”的無上快感。
    但同時，他也失去了所有。
    他失去了被稱之為“理性”的枷鎖，失去了被定義為“情感”的負累，失去了那些名為“記憶”的牽絆，最終……失去了……身為“葉絡”的一切。他的腦海中，隻剩下了一個最原始、最純粹、也最恐怖的念頭——毀滅！毀滅一切！毀滅所有敢於站立在他麵前的、渺小的、不知死活的存在！
    他記得，他好像在享受這場殺戮的盛宴時，用自己那根如同鋼鐵巨鞭般恐怖的尾巴，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掃向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在漫天飛雪與冰晶碎屑中，顯得那般嬌小、卻又……無比堅定的身影……
    那個身影……是誰？
    為什麽，僅僅是在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畫麵的輪廓，他的靈魂，那個本應是冰冷而麻木的、屬於“神明”的靈魂，就會感到一陣如同被活生生撕裂般的、難以忍受的、貫穿始終的劇痛？
    那是一種不屬於“神”的、多餘的、名為“心痛”的感覺。
    緊接著，夢境的畫麵又是一轉。
    那片充滿了毀滅與暴虐的冰藍色世界，被一束突如其來的、溫暖的、如同初生嬰兒第一眼看到的晨曦般的乳白色光芒，溫柔地、卻又無可抗拒地，徹底洞穿。
    這片光芒，將他那顆充滿了暴虐、瘋狂與無盡寒意的“神之心”，溫柔地、堅定地包裹。在那片光芒的中央，他看到了母親蘇韻的幻影。她依舊是記憶中那副溫柔而又堅強的模樣，她的眼神裏，沒有責備，沒有恐懼，隻有深深的擔憂、刻骨的不舍，以及……一種相信他能夠戰勝一切的、無聲的鼓勵。
    然後，就在這片溫暖的光芒之中，一陣持續不斷的、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充滿了焦急與悲傷的呼喚，如同最堅韌的蛛絲，從那無盡遙遠的、現實世界的彼岸，穿越了層層疊疊的黑暗與混沌，精準地、牢牢地，纏繞住了他那即將徹底沉淪的靈魂。
    “葉絡……葉絡……求求你……”
    那聲音，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到已經刻進了他靈魂的最深處。像是從世界的另一端傳來，又像是直接響徹在他的耳邊。那聲音裏，帶著濃重的哭腔，帶著令人心碎的祈求，更帶著一種……仿佛要燃燒自己的一切，也要將他從這片黑暗中強行拉出去的、不顧一切的、強大的力量。
    “是誰……是誰在叫我？”
    葉絡那混沌的、被剝奪了思考能力的意識，在這聲聲泣血般的呼喚的強力牽引下，終於開始從那無底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淵中，緩緩地、艱難地……上浮。
    就在這時，一絲冰涼的、帶著淡淡的、如同雨後青草般的香甜味道的液體，順著他那早已失去知覺的喉嚨，緩緩滑下，流入他那冰冷而空虛的胃裏。
    緊接著，一股微弱的、卻又無比純粹和溫和的生命能量，從他的小腹處悄然升起。它就像是冰封了萬年的凍土之下，所萌發出的第一縷嫩芽，如同最溫柔的涓涓細流，小心翼翼地、卻又堅定不移地，流向他那早已幹涸的、幾近枯竭的、布滿了無數裂痕的四肢百骸。
    這股來自外界的、充滿了勃勃生機的能量，如同最完美的催化劑，終於點燃了他身體內部，那在母親“守護之光”的保護下，所幸存下來的、最後一絲、頑強不息的生命火種。
    “唔……”
    一聲微弱的、充滿了無盡痛苦的、仿佛是從喉嚨最深處擠壓出來的呻吟，從葉絡那蒼白幹裂得如同沙漠土地的嘴唇間，艱難地溢出。
    他的眼皮，重如千鈞，仿佛被灌滿了沉重的鉛汞，又像是被深淵的黑暗用無形的絲線死死縫合。他用盡了自己剛剛重新匯聚起來的、全部的、微不足道的意誌力，拚命地、掙紮著，想要睜開這雙眼睛，想要撕裂這片遮蔽了他太久的黑暗，想要看一看，那個一直在用生命呼喚著自己的……聲音的主人。
    終於，在一片模糊的、搖晃的、充滿了不真實感的光影之中，一道細微的縫隙，被他用盡全力，艱難地、緩慢地，撕開了。
    光，重新回到了他的世界。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被放大了無數倍的、沾滿了幹涸的血汙與斑駁淚痕的、卻依舊美得令人心悸的精致臉龐。
    那雙曾經如同最純淨的黑曜石般明亮動人的眼眸，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紅腫得如同熟透了的桃子，仿佛已經哭幹了所有的淚水。她那蒼白的、幾乎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上，寫滿了無盡的焦急、刻骨的擔憂，以及……在看到他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那無法用任何言語來形容的、如釋重負的、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重新點亮了的……狂喜。
    “莫……黎……”
    葉絡的嘴唇，艱難地微微翕動，從那幹裂的縫隙中，發出了一個沙啞到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清的音節。
    僅僅是這兩個字，就仿佛耗盡了他剛剛從那高等治療藥劑中汲取到的、所有的力氣。他的大腦，在一瞬間，再次變得一片空白。
    “葉絡！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看到葉絡那雙終於睜開的、雖然依舊黯淡無神卻恢複了一絲清明的眼睛，聽到他那微弱到極致的呼喚，莫黎那雙早已被淚水模糊得看不清世界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了一股璀璨無比的、足以照亮這片冰冷廢墟的生命光彩。
    她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了葉絡那隻冰冷得如同屍體的手，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生怕他下一秒又會重新閉上眼睛，再次墜入那片她永遠也無法觸及的、無邊的黑暗之中。
    葉絡的意識，終於在她的呼喚聲與那緊握的、帶著一絲微弱暖意的手的觸感中，一點一點地，艱難地，回歸到了這具早已殘破不堪的身體之中。
    緊接著，排山倒過海來的、如同要將他徹底碾碎的恐怖感覺，瞬間淹沒了他。
    極致的虛弱感、深入骨髓的疲憊感、以及身體各處傳來的、如同被無數輛滿載的重型卡車反複碾壓過一般的、無處不在的劇痛，如同決堤的、最凶猛的洪水，在頃刻之間，就徹底吞噬了他那剛剛蘇醒的、脆弱不堪的意識。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它就像一個被徹底玩壞了的、布滿了裂痕的木偶，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甚至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出痛苦的、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的精神力，更是如同被烈日暴曬了數個世紀的、被徹底抽幹了最後一滴水的海綿，大腦一片空白，鏽跡斑斑，甚至連進行一個最簡單的、比如“我現在在哪裏”的思考，都變得無比的艱難與遲鈍。
    這是……前所未有的虛弱。
    比他以往所經曆過的任何一次重傷，任何一次力竭，都要虛弱百倍、千倍。這是一種……從靈魂本源到肉體細胞，都被徹底掏空了的、根本性的、近乎於死亡的虛弱。
    他的目光，如同生鏽的齒輪般，緩緩地、艱難無比地移動，開始憑借著本能，打量周圍的環境。
    他看到了周圍那些巨大的、如同遠古巨人骸骨般的冰晶柱，它們在搖搖欲墜的神殿穹頂之下，為他們提供了最後一片庇護。他看到了不遠處，巴圖和幾名幸存的雪狼部落戰士那充滿了關切、擔憂與一絲無法掩飾的警惕的複雜眼神。他也看到了更遠處，在視野的另一端，艾薩克和他那群“淨化者”所構築的、充滿了冰冷肅殺之氣的防禦陣地。
    然後，一些破碎的、扭曲的、充滿了血腥與瘋狂氣息的記憶碎片，開始不受控製地，如同閃回的電影鏡頭般，在他的腦海中，一幕一幕地，瘋狂閃回。
    他想起了自己變成那頭冰藍色惡魔時的、那種失去了自我、被無盡暴虐與殺戮本能所支配的、絕對的恐怖感覺。
    他想起了自己那龐大的、充滿了極致毀滅性力量的、仿佛連天地都能掌控的身體。
    他也想起了……自己那根如同從地獄深淵中伸出的、審判一切的鋼鐵巨鞭般的尾巴，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掃向了那個為了阻止他、為了喚醒他而奮不顧身地衝上來的、嬌小的身影……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猛地、劇烈地、收縮到了針尖大小。
    他的視線，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到一般，瞬間從周圍複雜的環境中抽離，死死地、不可置信地，聚焦到了正緊緊握著他的手、臉上還掛著劫後餘生喜悅淚水的莫黎……她那……被猩紅的鮮血徹底浸透的、僅僅是用一塊破布草草包紮了一下、依舊在向外滲透著血跡的……右肩。
    一股無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的、混合了極致的恐懼、撕心裂肺的後怕、與滔天無盡的悔恨的恐怖情緒，如同最凶猛、最狂暴的火山，轟然一聲，在他的胸中，徹底爆發。
    “是我……傷了你？”
    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足以摧毀一切理智的情緒波動，而變得嘶啞、顫抖，充滿了無盡的、足以將自己溺斃的自責。
    他，差一點，就親手殺死了自己最想保護的人。
    他，用那雙本應守護她的手，給予了她最沉重的傷害。
    這個認知，比任何身體上的傷痛，比任何靈魂上的虛弱，都更讓他感到……萬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