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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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梯門在我身後合攏的金屬摩擦聲,如同喪鍾的最後一聲餘響。
    “叮。”
    一聲清脆的提示音。
    冰冷,空洞。
    轎廂內慘白的光線,如同停屍房的照明,無情地澆在我的身上。空氣中濃烈的消毒水和福爾馬林氣味,混合著我身上濃重的血腥、粘液和嘔吐物的惡臭,形成一種足以讓人窒息的毒氣。
    鏡麵內壁,清晰地映照出地獄的景象。
    我的臉,扭曲、汙穢、因極致的恐懼而變形,汗水、血水、粘稠的黑色汙物糊滿了臉頰和脖頸。
    而就在這張臉的側後方,緊貼著我的後頸——
    一張青灰腫脹的臉。皮膚像被水浸泡過度的屍體,布滿蛛網般的暗紅色血絲。渾濁的眼球如同蒙著厚厚白翳的玻璃珠,毫無生氣,卻死死地“釘”在鏡中我的影像上。幹裂、泛著死灰色的嘴唇,正以一個完全超出人類極限的弧度,無聲地、緩緩地向上咧開。
    那不是一個笑容。
    那是貪婪的具象化。是怨毒的極致表達。
    該…吃…藥…了…
    無聲的唇形,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再次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直接刻進我的靈魂深處!
    鏡中,那隻青灰色的、浮腫的、指甲漆黑如墨的手,正死死地抓著我的衣領。一股冰冷刺骨、帶著濃重屍臭和福爾馬林氣息的寒意,如同無數根鋼針,順著被抓住的衣領,狠狠刺入我的皮膚,鑽進我的血肉!
    跑!必須離開電梯!
    這個念頭如同最後的火星,在我即將被恐懼和冰冷徹底吞噬的意識裏閃了一下。但身體,卻像被抽空了所有骨頭,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水。每一寸肌肉都在那冰冷抓握的侵蝕下劇烈痙攣、抽搐。更可怕的是,後背那股一直存在的、無形的沉重感,此刻正瘋狂地下沉!仿佛鏡子裏那個緊貼著我後頸的“東西”,正試圖從虛幻的鏡麵世界,徹底擠進現實!
    電梯……在動嗎?
    我的目光艱難地、如同生鏽的齒輪般,一點點挪向樓層顯示屏。
    猩紅的數字,固執地顯示著:
    1
    1樓。大廳。出口。生路。
    但電梯……紋絲不動。
    沒有上升的震動,沒有下降的失重。它停在這裏,如同一口懸停在陰陽交界處的鐵棺材。
    吃…藥…
    鏡中,那咧開的嘴唇無聲地催促著,弧度越來越大,幾乎要撕裂那張腫脹的臉頰。抓著衣領的冰冷手指,如同鐵鉗般猛地收緊!
    “呃!”窒息感瞬間襲來!冰冷的劇痛從被抓握的地方瘋狂蔓延!同時,一股更深的、更粘稠的牽引力,如同無數根冰冷的、帶著倒刺的絲線,從那鏡中的影像上延伸出來,死死纏繞住我的意識!它在強行拉扯我的視線,強迫我再次看向鏡中——看向它那張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屬於地獄的臉!
    不!不能看!絕對不能再看!
    我死死咬住牙關,牙齦幾乎要崩裂出血!眼球因抗拒而劇烈震顫!視線死死釘在樓層顯示屏上那猩紅的“1”字上!仿佛那是唯一的錨點!唯一的救贖!
    但那股冰冷的牽引力太強大了!它帶著一種積攢了無數歲月的怨念和貪婪!我的脖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視線不受控製地、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偏移!
    眼角的餘光,再次掃到了那光滑如鏡的金屬門。
    鏡麵裏,那張青灰腫脹的臉,已經近在咫尺!幾乎完全占據了我的右肩位置!渾濁的眼球裏,似乎有粘稠的、黑色的液體在緩緩滲出!咧開的嘴角,那森白的牙齒縫隙間,隱隱透出暗紅色的血絲!而那隻抓著衣領的手,青灰色的指甲,正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試探,朝著我裸露的脖頸皮膚——刺來!
    冰冷的、帶著屍毒的尖銳觸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烙印在我的頸側皮膚上!
    “啊——!”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終於衝破喉嚨!劇痛和極致的恐懼如同海嘯,瞬間將我淹沒!所有的抵抗在這一刻土崩瓦解!我的身體瘋狂地扭動、掙紮,如同被釘在案板上的魚!
    就在我因劇痛和絕望而徹底失控、視線完全被那鏡中恐怖的景象攫住的瞬間——
    “叮——!”
    一聲比之前更加尖銳、更加刺耳的電子提示音,毫無征兆地在死寂的轎廂內炸響!
    如同平地驚雷!
    頭頂那盞慘白的燈管,如同被注入了過量的電流,猛地爆發出刺目欲盲的強光!將整個轎廂內的一切都照得慘白一片,纖毫畢現!也將鏡中那張青灰腫脹、咧嘴無聲大笑的鬼臉,映照得無比清晰、無比猙獰!
    幾乎在提示音響起的同一刹那!
    整個電梯轎廂,猛地、失控般地、瘋狂地震動起來!
    不是緩慢爬升,也不是自由落體!是那種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抓住,然後瘋狂地左右、上下甩動的劇烈顛簸!如同暴風雨中失控的扁舟!
    “哐當!哐當!嘎吱——!”
    巨大的金屬扭曲聲、摩擦聲、斷裂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哀嚎,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轎廂的內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解體!懸掛的頂燈在瘋狂搖擺中明滅不定,光影如同無數狂舞的鬼爪!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的震動狠狠甩飛!身體如同破麻袋般重重砸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劇痛席卷全身!緊接著又被巨大的慣性力量狠狠摜向另一側!後背結結實實撞在光滑的鏡麵內壁上!
    “砰!”
    骨頭似乎都要碎裂!眼前金星亂冒!但就在這撞擊的瞬間——
    一股冰冷徹骨、帶著濃烈屍臭和福爾馬林氣息的實體觸感,猛地從我的後背傳來!不再是虛無的“存在感”,而是真實的、粘膩的、如同腐爛凝膠般的觸感!仿佛有什麽冰冷濕滑的東西,被這劇烈的撞擊,硬生生地從虛幻的鏡麵世界——
    撞進了現實!撞進了我的身體!
    “呃啊啊啊——!”無法形容的劇痛和冰冷瞬間席卷了每一根神經!仿佛有無數條冰冷的毒蛇鑽進了我的脊椎!我的身體猛地弓起,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那冰冷粘膩的“東西”正瘋狂地、貪婪地試圖與我融合!
    混亂!極致的混亂!
    瘋狂的震動和顛簸!刺目的強光瘋狂閃爍!金屬扭曲的恐怖噪音!背後那冰冷粘膩、瘋狂侵蝕融合的恐怖觸感!還有那鏡中影像因劇烈震動而扭曲變形、卻依舊死死鎖定我的、充滿怨毒和貪婪的注視!
    生!死!就在這一線!
    混亂中,我的目光因劇痛和強光而渙散,卻本能地掃過劇烈晃動的樓層顯示屏。
    猩紅的數字在瘋狂跳動、閃爍、模糊!
    但在那短暫、刺目的光線照亮的一瞬——
    我似乎看到了……b3?!
    不!不可能!是幻覺!一定是幻覺!
    電梯還在瘋狂地震動、哀鳴!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背後的冰冷粘膩感越來越強,侵蝕的劇痛深入骨髓!意識像風中的殘燭,即將熄滅!
    出口!必須找到出口!
    在意識徹底沉淪前的最後一瞬,在身體被那冰冷粘膩徹底吞噬的前一秒,被劇痛和恐懼幾乎碾碎的本能,驅動著我那隻還能勉強活動的手——那隻沾滿汙血、粘液和破碎眼球組織的手——如同垂死者的最後掙紮,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量,狠狠地、絕望地拍向電梯控製麵板上——
    開門鍵!
    “嘎吱——嗤——!”
    一陣刺耳到極致的、仿佛金屬被強行撕裂的噪音,壓過了所有的震動和哀鳴!
    那扇緊閉的、光滑如鏡的電梯門,在劇烈的震顫中,如同卡死的齒輪被強行撬動,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兩邊……滑開了一條縫隙!
    光!
    不是電梯內刺目的慘白!也不是13樓和b3那昏黃搖曳的鬼火!
    是晨曦!
    灰白色的、帶著一絲城市清晨特有涼意和微塵氣息的、屬於真實世界的熹微晨光!
    那光芒,從那條狹窄的門縫裏,如同天堂垂落的繩索,猛地照射進來!
    刺破了轎廂內瘋狂閃爍的慘白強光!
    刺破了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福爾馬林和血腥惡臭!
    也……狠狠地刺在了我背上那正瘋狂侵蝕融合的、冰冷粘膩的“東西”上!
    “嘶——!!!”
    一聲尖銳到無法形容、仿佛來自地獄最深處的、混合著無盡痛苦和狂暴怒意的非人嘶鳴,猛地在我耳邊或者說,是從我的脊椎深處)炸響!
    那冰冷粘膩的侵蝕感,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燒,瞬間變得無比狂暴!劇痛幾乎讓我當場昏厥!但同時,那股如同跗骨之蛆的融合力量,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真實的、屬於生者世界的晨光,而出現了一絲極其短暫、卻無比關鍵的鬆動!
    就是現在!
    求生的欲望爆發出最後、最璀璨的光芒!身體裏不知從哪裏湧出的力量,混合著晨曦帶來的、微弱的暖意,如同瀕死的困獸發出的最後咆哮!
    “嗬啊——!”
    我用盡這燃燒生命換來的最後力量,身體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朝著那條透入晨光的、狹窄的門縫——狠狠地撞了過去!
    肩膀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門板上!劇痛!但門縫……被撞得更開了一些!
    更多的、帶著涼意和微塵氣息的晨光湧了進來!
    “嘶嗷——!!!”背後的非人嘶鳴更加淒厲!那冰冷粘膩的觸感瘋狂掙紮、撕扯!仿佛有無數根冰冷的、帶著倒刺的絲線正深深嵌入我的皮肉,要將我拖回那永恒的黑暗深淵!
    不!絕不!
    我像一條離水的魚,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身體猛地向前一撲!肩膀、手臂、半個身子……硬生生地從那條狹窄的門縫裏——擠了出去!
    冰冷的、帶著清晨特有濕氣和微塵氣息的空氣,猛地灌入我的口鼻!那不再是消毒水和福爾馬林,而是屬於外麵世界的味道!混雜著遠處車輛駛過的微弱噪音、城市蘇醒前的模糊低語……
    我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
    劇痛!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但……
    自由了?!
    我掙紮著抬起頭。
    眼前,是市立第三醫院冰冷高大的住院部外牆。灰白色的牆體在晨曦中顯得冰冷而沉默。我正摔在住院部側後方的水泥空地上,旁邊是巨大的、散發著熱氣和機油味的中央空調外機,發出沉悶的嗡嗡聲。
    身後,那部老舊電梯的金屬門,在我身體擠出的瞬間,如同被激怒的野獸,猛地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帶著一股冰冷的、混合著濃烈消毒水和血腥味的陰風,狠狠地、死死地重新關閉了!
    光滑的金屬門板,在晨曦中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將裏麵所有的瘋狂、所有的嘶鳴、所有的血腥和怨毒,徹底隔絕。
    死寂。
    隻有空調外機的沉悶嗡鳴,和遠處城市模糊的蘇醒聲。
    結束了?
    我癱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和劫後餘生的劇烈顫抖。冷汗如同瀑布般衝刷著臉上的汙穢,流進眼睛,帶來刺痛,卻讓我感到一種近乎虛脫的真實。
    陽光……我看到了遠處天際線上,那抹越來越亮的、金紅色的晨曦。它正一點點驅散夜的黑暗。
    我……活下來了?
    這個念頭如同溫暖的泉水,緩慢地注入我冰冷僵硬的身體。我掙紮著,試圖用顫抖的手臂支撐起身體。
    就在這時——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無征兆地,猛地從我後背的脊椎深處竄起!
    那寒意……如此熟悉!
    粘膩、沉重、帶著濃烈的屍臭和福爾馬林的氣息!
    它……沒有離開!
    它跟著我……擠出來了!
    它就在我的身體裏!或者說……它的一部分,已經和我……糾纏在了一起!
    那冰冷的、帶著無盡怨毒和貪婪的意念碎片,如同附骨之疽,再次清晰地、如同毒蛇低語般,直接在我的腦海深處響起,微弱,卻無比清晰:
    藥……我的藥……還沒……吃完……
    天亮……之前……找到……
    否則……
    那股寒意驟然加劇!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猛地僵住,支撐身體的手臂瞬間失去了所有力量,整個人再次重重摔回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
    晨曦,正努力地驅散著黑夜。
    但我的世界,卻重新墜入了無邊的、刺骨的冰冷深淵。
    那部老舊電梯的金屬門,在晨曦中,沉默地反射著冰冷的光。如同一個永遠不會關閉的……地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