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珠玉之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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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不給她思考的時間,走回案幾前,在那張被嬴卿的筆墨染了一道的草木紙旁,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案幾上畫了起來。
“我們不應再執著於‘三分損益’的自然比率,而應以‘人’為本,以‘用’為先。將從黃鍾到清黃鍾這一個完美的八度音程,像切分土地一樣,精準地、均勻地,切分成十二個完全相等的部分!”
“如此一來,‘律呂之隙’將不複存在!十二個音,每一個都擁有同等的地位,如十二位將軍,皆可獨當一麵,又可完美協同!任何一個音都可以成為主音,樂曲可以在十二個調式之間自由轉換,而絕無不諧之感!”
“這……”嬴卿徹底被這聞所未聞的理論震懾住了。均勻切分?這是何等大膽、何等離經叛道的想法!這完全否定了音律源於“自然”的根本!
“空談!”她強自鎮定,找到了反擊的突破口,“你說的簡單!如何‘均分’?這世間萬物,豈有能量尺去丈量聲音高低不成?!”
李斯笑了。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誠然,此法計算之繁,遠超‘三分損益’。但,我已有腹稿。”
他走到嬴卿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不僅如此。在這‘均諧之術’的基礎上,我還悟出了一種全新的奏樂之法。”
他伸出三根手指。
“我們為何總是一次隻彈一個音?為何‘宮’、‘角’、‘徵’三音,不能同時響起,化作一個更豐滿、更雄渾的‘大音’?”
說著,他竟大膽地伸出手,覆在了嬴卿放在琴弦上的玉手上,引導著她的手指,在“清角”琴上同時按下了三個音。
“錚——!!!”
一聲無比和諧、飽滿、輝煌的和弦之音,驟然在書房中爆開!
這聲音,與他們聽過的一切單音都不同!它不是流水,而是江海!不是獨木,而是森林!
那豐富的層次感和強大的衝擊力,讓在場所有人都感覺頭皮一麻,一股戰栗從尾椎直衝天靈蓋!
嬴卿整個人都僵住了。她能感覺到李斯手掌傳來的溫度,更能感覺到那三個音符同時震動琴弦所產生的、前所未有的共鳴!
這共鳴通過琴身,傳到她的指尖、手臂,乃至整個靈魂!
“此……此為何物?”她的聲音幹澀無比,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李斯緩緩收回手,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閃爍著來自兩千年後文明的、神隻般的光芒。
他看著失魂落魄的王女,用一種足以載入史冊的語氣,輕聲宣告:
“此為,‘和聲’。”
“眾音共和,方為大呂。一音獨鳴,隻是獨唱。天下萬民,若能同心同德,方為大秦盛世。樂理,亦然。”
“嬴公子,現在,你還覺得我的‘樂理’,是嘩眾取寵的空談麽?”
嬴卿呆呆地看著案幾上的琴,又看看李斯,再看看那張等待她落筆的草木紙。
她的世界觀,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被這個男人碾碎,重塑,然後推開了一扇她做夢都不敢想象的宏偉大門。
什麽驕傲,什麽賭約,什麽羞辱……在“律呂之隙”、“均諧之術”、“和聲”這些石破天驚的概念麵前,都變得渺小如塵埃。
她,一個自詡為樂道巔峰的宗師,此刻,卻像一個剛剛啟蒙的學童,麵對著一片無垠的星海,激動得渾身顫抖。
許久,她深吸一口氣,那雙曾迸射出寒芒的鳳目,此刻隻剩下一種火焰,那是求知的烈焰,是見到大道的狂喜!
她重新拿起筆,這一次,手腕無比沉穩。
“李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聲音鄭重無比。
“將你所思所想,一字不漏,盡數道來。”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若此法可成,這《古樂篇》,將不再是《呂氏春秋》之一章。”
“它,將是我大秦的……新聲!”
而此刻在鹹陽西市市集一角的茶肆雅間。
冬兒端坐於席上,她秀眉頭微蹙,目光無意識地追隨著窗外一個賣陶翁的貨郎,心中卻是一片焦灼。
太後趙姬的旨意已下達數日,
“查清李斯的一切”,這六個字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時刻灼燙著她的心。
然而李斯那座府邸,看似尋常,實則守備森嚴。那個叫庸虎的門客,一雙眼睛像鷹隼,任何陌生的麵孔在街對麵多停留片刻,都會被他警惕的目光鎖定。派去的幾個遊俠兒,連府牆的影子都沒摸到,就無功而返。
“吱呀......”
雅間的木門被推開,一個身影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來人正是嫪毐。他今日穿著一身尋常的深色細麻布長衫,斂去了平日的張揚,唯有那雙眼眸,依舊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神采。
他先是自顧自地在冬兒對麵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壺,為自己斟了一杯涼茶,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
“這茶,火候過了。”他放下茶杯,才抬眼看向冬兒,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冬兒姐姐心神不寧,連帶著這茶水也失了本味。”
冬兒沒有理會他的調侃,徑直問道:“可有進展?太後那邊,不會給我們太多時日。”
“欲速則不達。”嫪毐伸出手指,輕輕叩擊著漆案。
“高牆難越,硬闖是為不智。但再細密的錦緞,也總有那麽一根線頭是鬆的。”
冬兒眼神一凝:“你找到了?”
“李府中,有一侍女,名張市,頗受信重。”嫪毐不答反問。
冬兒頷首:“有所耳聞,乃晉陽張氏所贈,聰慧伶俐。”
“正是。張市聰慧,難以為我所用。但她身邊,有一個貼身侍婢,喚作翠兒。”嫪毐的語調平緩,像是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趣聞,
“此女出身貧寒,每日所見,不過是主母的臉色與府中的規矩。她的世界很小,所以,一絲光亮便足以讓她目眩。”
冬兒瞬間明白了七八分,靜待他的下文。
“我並未做什麽。”嫪毐攤開手,神情坦然,
“隻是在市集采買時,‘無意’中替她解了一次圍,稱讚了她挑選布料的眼光,說她的手雖因勞作而粗糙,卻比許多養尊處優的貴女之手更為靈巧。
我告訴她,有些人雖生為塵泥,卻有珠玉之質,隻待有心人拾取。”
他隻是精準地給予了那個小侍女最稀缺的東西,看見與認可。這比任何財物的收買都更為致命。
“這幾日,那丫頭已將我引為知己。”嫪毐端起茶杯,目光投向窗外,
“她所知不多,皆是些後宅瑣事。但拚湊起來,卻頗為耐人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