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義紙秦行
字數:3426 加入書籤
“她所知不多,皆是些後宅瑣事。但拚湊起來,卻頗為耐人尋味。”
嫪毐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
“其一,李斯與那位夫人紀嫣,雖為夫妻,卻甚為疏離。主人居於東院主室,夫人卻獨居西廂。平日除了晨昏定省,幾無往來。府中下人私下皆有議論,隻道是主人專心公務,冷落了夫人。”
冬兒心頭一跳。夫妻失和,雖不尋常,卻也算人之常情。
“若僅是如此,倒也罷了。”嫪毐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更有趣的是其二。據翠兒數次偷聽她主母張市與紀嫣閑談,那位紀嫣夫人,對於他們在上蔡的過往,言辭間……多有滯礙。”
“滯礙?”
“正是。”嫪毐解釋道,
“她能說出李斯是楚國上蔡人,能說出他曾師從荀卿。但每當張市問及一些舊日細節,比如成婚時的情形、鄉鄰的姓名、甚至是上蔡當地的風物時,紀嫣夫人便會以‘往事不堪回首’或‘時日久遠,已然淡忘’為由,迅速帶過。
她的言語,仿佛是搭建在空中的樓閣,有其形,卻無其根。”
嫪毐停下敘述,看向冬兒,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冬兒姐姐,你可明白這種感覺?一個人的記憶,尤其是與至親之人的共同記憶,是鮮活的,是充滿了瑣碎細節的。
可這位夫人……她的記憶是空泛的,就仿佛……”
他思索著,尋找一個恰當的比喻。
“就仿佛,她不是在回憶一件親身經曆之事,而是在背誦一篇早已擬好的說辭。說辭可以周全,卻無法填滿那些隻有親曆者才知曉的,細枝末節的空隙。”
雅間內一片死寂。
冬兒臉上的焦躁之色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驚異與凝重的神情。
嫪毐沒有說破,但他點出的這一點,已如同一根細小的針,紮進了一個看似天衣無縫的謊言之中。
夫妻疏離,尚可理解。但記憶的空洞與不實……這背後隱藏的,恐怕是一個足以傾覆一切的秘密。
“此事……”冬兒的聲音有些幹澀,
“此事重大,我需即刻回稟太後。”
當“李斯”這個名字,在甘泉宮的幽暗中作為一枚致命的棋子悄然布下時,在鹹陽的朗朗乾坤下,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卻是一場足以撼動國本的煌煌陽謀。
鹹陽城中的官署,正經曆著一場深刻的變革。變革的核心,是一樣新物事:“義紙”。
這是由相邦呂不韋親自奏請,秦王政頷首欽準的官方定名。其名,源於李斯那篇在朝堂上掀起波瀾的《呂氏春秋·義兵篇》。
當那輕薄柔韌的草木之紙,承載著“伐罪救民,以戰止戰”的王道宏論呈於禦前時,紙與文便在君臣心中融為了一體。
此紙,為行“義”而生,當名“義紙”。
這道無形的諭令,賦予了這種新造之物超乎其物理屬性的政治意義。它不僅是書寫工具的革新,更是大秦國策“義戰”理念的物質載體。
身為白渠的最高督造,水工鄭國對此感觸最深。
他的案頭,昔日堆積如山的竹簡已被一疊疊整齊裁切的“義紙”所取代。
一份涇陽段最新的渠監呈報,不過寥寥數張,上麵用秦篆清晰記錄著水位、土方、人力等各項數據,一目了然。他剛剛審閱完畢,隻覺思緒都隨之輕快了幾分。
“鄭工,”張澤恭敬地捧上一卷圖紙,“此乃最新繪製的渠道分流圖,以義紙為底,朱墨標繪,請鄭工示下。”
鄭國展開圖卷,目光瞬間被吸引。
相較於過去在沉重木牘或昂貴縑帛上繪製的輿圖,這“義紙”圖卷上的線條精準而穩定。
朱砂勾勒的警戒水位線,墨筆描出的堤壩輪廓,細致入微,仿佛能嗅到紙上那來自工地的水汽與泥土芬芳。更關鍵的是,如此一幅涵蓋十數裏河段的精密圖紙,卷起後不過腕口粗細,一名小吏揣入懷中,便可策馬疾行。
這便是“義”的力量,是效率的力量。
自從“義紙”下發各曹府試用,稱頌之聲便不絕於耳。
少府最先上奏,言其盤點府庫賬目,錯漏銳減,效率倍增。廷尉府也稱,抄錄律法、整理卷宗,以往一月之功,如今旬日可畢,極大緩解了文吏緊缺之困。
而白渠這條大秦的經濟命脈,更是“義紙”最大的受益者。數萬徒役工匠,綿延數百裏的工段,每日信息往來浩如煙海。
過去,一道政令從官署傳至遠端工地,刻錄、封緘、運輸,動輒數日。如今,一紙敕令,快馬飛馳,半日即達。
無論是“以工代賑”中每個徒役的功績核算,還是預防“癘疾”的防疫條令,皆因“義紙”的便捷而得以精準高效地推行。
它仿佛為大秦這部龐大的國家機器,換上了一套更為迅捷敏銳的神經脈絡。
鄭國撫摸著“義紙”上獨特的草木纖維紋理,心中不禁湧起對那個年輕人李斯的深深驚歎。
此子之才,已非簡單的“奇謀”或“巧技”所能概括。他獻上的每一策,從民生到軍政,如今看來,都隱隱指向一個共同的目標,為大秦一統天下,構建一個前所未有的高效統治體係。
而這“義紙”,便是這體係的基石。
“老丈,此物雖輕,其重卻遠超泰山。”
鄭國聽到一名守舊的老書吏正對著新紙張抱怨其“輕飄無威儀”,便溫和地開口了。他指著牆上懸掛的秦國疆域圖,聲音沉穩有力:
“你來看,從鹹陽到新得的韓地,文書往返,若用竹簡,一車軍令不過百斤,需數十人護送。若用義紙,一匣便可容納千道軍令,一人一馬,星夜可至。”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格外深邃:
“他日,大王兵出函穀,欲行‘義兵’之策,千裏之外的軍情、朝堂之上的方略,如何能最快抵達將帥之手?靠的,就是這承載著大秦之‘義’的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