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此生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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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邦府,呂不韋正準備歇息,卻聽聞李斯深夜求見,不禁有些意外。他原以為,李斯會苦思冥想兩日,等自己上門“點撥”時,再順水推舟地“領悟”。
    這般主動,倒是有趣。
    李斯進門,行大禮,神色間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掙紮,仿佛內心正經曆著天人交戰。
    “深夜叨擾相邦,斯,罪該萬死。”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疲憊。
    呂不韋擺擺手,示意他坐下,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何事如此急切?”
    李斯沒有落座,而是長揖及地,沉聲道:“斯今日收到相邦家宴請柬,不勝惶恐。惶恐之餘,更有一事,如鯁在喉,不得不向相邦剖心瀝膽,求相邦為斯決斷!”
    這姿態放得極低,將自己完全置於“求助者”的位置。
    呂不韋心中冷笑,戲肉來了。他故作關切道:“哦?但說無妨。”
    李斯抬起頭,眼中竟隱隱有水光閃動:
    “相邦可知,斯為何能從楚地上蔡一介布衣,得荀卿之薦,來到秦國?”
    呂不韋來了興趣:“願聞其詳。”
    “斯少時貧寒,幸得一恩師教誨。恩師乃楚國舊士,學富五車,卻因得罪權貴,隱於鄉野。”
    李斯的聲音充滿了追憶和感念,
    “恩師有一獨女,自幼體弱,不善交際。恩師臨終前,將斯喚至榻前,執手托孤,言其一生憾事,便是未能為女兒覓得良配,護其周全。他將女兒托付於斯,並將其畢生藏書相贈,助我前往蘭陵,拜荀卿為師。”
    故事編得天衣無縫,既解釋了他為何最終能得荀卿推薦,又為“紀嫣”的出身和舉止找到了完美的理由。
    “斯對恩師立下重誓,必將善待其女,如敬恩師。故,斯之發妻,名為夫妻,實為……斯此生所背負之‘義’!”
    “義”這個字,他說得擲地有聲。
    呂不韋的眼神微微變了。他本以為這隻是一個普通的糟糠之妻,沒想到背後還有這樣一層“師恩托孤”的道義關係。在重諾守信的時代,這無疑給李斯平添了一層“重情重義”的光環。
    李斯見呂不韋神色變化,立刻趁熱打鐵,將痛苦升級:
    “斯入秦,蒙相邦不棄,委以重任,此乃知遇之恩,再造之德!斯粉身碎骨,亦難報萬一!斯之忠心,全在相邦一身!可……”
    他話鋒一轉,語氣愈發痛苦,
    “相邦家宴,何等榮耀!斯若攜妻同往,她久居鄉野,不識禮數,必將貽笑大方,非但丟盡斯之顏麵,更是對相邦、對諸位將軍的大不敬!此為‘不忠’!”
    “可若斯為全顏麵,將其留於府中,便是違背了對恩師的誓言,是為‘不義’!”
    “相邦!斯如今,正身處‘忠’與‘義’之中,進退維穀,夜不能寐!”
    他沒有提呂娥蓉,沒有提聯姻,而是將問題從“如何處理妻子”巧妙地轉化為一個深刻的“忠義兩難全”的哲學和道德困境,並把裁判權,恭恭敬敬地交給了呂不韋。
    這一下,呂不韋被架到了一個道德高地上。他如果逼李斯“不義”,就顯得自己是個刻薄寡恩之人,他如果讓李斯“不忠”,那更不可能。
    呂不韋沉默了。他發現自己設下的局,被李斯用一個更高明的“局”給反過來罩住了。李斯卻把一場潛在的宮鬥戲,升華成了一幕悲壯的英雄史詩。
    許久,呂不韋才緩緩開口:“依你之見,當如何是好?”
    李斯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刻給出了一個讓呂不韋無法拒絕,且對自己最有利的方案。
    “斯鬥膽,有一下策。”李斯道,
    “斯將獨自赴宴,想來席間,也無人會問及家眷之事。若萬一有人提及,斯便稱,亡師忌辰將至,拙荊感念師恩,正於家中齋戒祈福,不便參與歡宴,以全孝道。”
    此言一出,滿室皆靜。
    這是一個完美的借口!“孝”是壓倒一切的禮法。誰敢質疑一個為父祈福的孝女?誰敢指責一個讓妻子盡孝的丈夫?
    這一下,不僅化解了宴會的尷尬,還將“紀嫣”塑造成了一個“至孝”的典範,連帶著李斯也成了“重情重義重孝”的完人。一個潛在的汙點,被他硬生生洗成了閃光點!
    “如此,斯既可全心赴宴,以示對相邦之‘忠’,拙荊亦能在家中全其‘孝’,不違斯當年之‘義’。此乃斯能想到的,唯一兩全之法。”
    李斯說完,再次拜倒:“隻是此事,還需相邦首肯。若相邦覺得不妥,斯……唯有領受‘不義’之名,回家……處置家事。”
    最後這句“處置家事”,他說得無比艱難,仿佛要做出巨大的犧牲。我把最壞的選擇擺出來,告訴你我願意為你犧牲我最看重的“道義”,以此來凸顯你對我的重要性,從而讓你不忍心讓我做出這種犧牲。
    呂不韋看著拜伏在地的李斯,心中百感交集。有欣賞,有驚歎,甚至有一絲忌憚。
    他意識到,李斯不僅是個國之利器,更是一個善於掌控人心的頂級玩家。他非但沒有被自己的權勢壓垮,反而借力打力,將自己的人設塑造得更加完美、更加可靠。
    一個既有經天緯地之才,又重情重義、知恩圖報,同時還懂得變通、顧全大局的下屬,不正是自己最需要的嗎?
    至於聯姻……一個能為“師恩”堅守至今的人,將來若成了自己的女婿,豈不是更會為“嶽丈”拚盡所有?
    呂不韋心中的那點不快,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期待。他需要的是一個強大的盟友,而不是一個被閹割了品性的工具。
    “癡兒,起來吧。”呂不韋的聲音變得溫和了許多,
    “你重情重義,本相豈是寡恩之人?就依你所言。這份‘義’,本相替你全了。”
    他走上前,親自扶起李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你能有此心,本相甚慰。家事,是基石。基石穩固,方能建萬丈高樓。你這個‘家’,很不錯。”
    他停頓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補充道:“不過,人不能總活在過去。你為大秦,為本相,將來要走的路還很長。有些擔子,背得了一時,背不了一世。待你功成名就,真正為大秦立下不世之功時,本相……和你,都需給天下人一個更‘名正言順’的交代。”
    這句話,將聯姻的期待,從“現在時”巧妙地推到了“將來時”。
    呂不韋的目光在李斯臉上遊走,心中暗自一歎:此子才具,堪稱國器,可惜……竟有此等不堪的分桃之癖。美玉有瑕,終究要費心打磨一番才行。
    念及此,他話鋒再轉,聲音壓低了些許,卻字字如釘:
    “一棵大樹,想要參天,終究要開枝散葉。你和娥蓉……本相……等著看你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