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孫子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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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回到席位,堂內氣氛已然不同。剛才王離舞劍挑釁,被他以“術與道”之論輕鬆化解,已讓許多人收起了輕視之心。
    酒過三巡,作為今夜宴會焦點的李斯,在相邦呂不韋的示意下,離席立於堂中,向在座的秦國軍功重臣們,進一步闡述他即將施行的“伐魏之策”的核心——“義兵”與“軍正”。
    “諸位將軍,”李斯拱手為禮,聲音清朗,回蕩在梁柱之間,
    “斯奉大王與相邦之命,設‘軍正處’,非為掣肘軍務,實為我大秦銳士再添一柄無形之利器。武功,取敵之城,斬敵之首;而斯所言之‘義功’,則取敵之心,收民之望。
    我軍入魏,當明令約束,秋毫不犯,開倉濟民,此為‘安民之功’;對魏之降卒,不殺不虐,化為役力,此為‘化降之功’。
    此二功,與沙場‘武功’並行,皆可論功封賞。如此,則我王師所向,非但兵鋒可畏,更有仁義可歸……”
    他侃侃而談,將“義兵”之策的種種細節鋪陳開來。這套理論新穎而係統,邏輯嚴密,聽得呂不韋撚須微笑,昌文君等楚係外戚若有所思。
    然而,那些擁有赫赫戰功的宿將們,臉上的表情卻愈發凝重。他們很多是追隨武安君踏著屍山血海為大秦開疆拓土的百戰之將,李斯這套聽上去“溫情脈脈”的說法,在他們耳中,無異於天方夜譚。
    “咚!”
    一聲沉悶的重響,打斷了李斯的話。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左庶長王齮將手中的青銅酒爵重重頓在案上。他緩緩起身:
    “李軍正,好一番高論!從‘止戈’之魂,到‘安民之功’,聽得老夫是……雲裏霧裏啊!”
    他特意加重了“雲裏霧裏”四字,譏諷之意溢於言表。
    “老夫是個粗人,隻知疆場之上,刀劍無眼,勝負隻在呼吸之間!你這套說法,聽著精妙,可萬一到了戰場上,豈不就是空談誤國?”
    話音未落,王齮的目光陡然變得淩厲如刀,死死釘在李斯身上,一字一頓地喝道:
    “便如當年長平之戰的趙括!其論兵法,引經據典,頭頭是道,連其父馬服君都辯不過他!可結果呢?一戰斷送趙國四十萬精銳!李軍正,你這‘義兵’之策,與趙括的‘誇誇其談’,有何不同?”
    “轟——!”
    此言一出,整個大堂瞬間死寂!
    將李斯比作趙括,這不僅僅是質疑他的策略,更是在否定他的人品與能力,試圖將他釘在“誇誇其談、誤國誤民”的恥辱柱上!
    蒙驁眉頭緊鎖,昌文君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而主位上的呂不韋,則是不動聲色地撚著長須,那雙深邃的眼眸裏,精光一閃而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斯身上,看他如何應對這泰山壓頂般的詰難。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李斯非但沒有動怒,反而緩緩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對著王齮,鄭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一個大禮。
    “左庶長之言,振聾發聵!斯,受教了!”
    他抬起頭,神情無比嚴肅,沉聲道: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左庶長以長平血教訓警醒於斯,此乃愛國之赤誠,護軍之深情,斯,敢不敬聽!”
    這一番操作,直接把所有人都看懵了!王齮更是愣在當場,他準備好了一肚子的雷霆痛斥,卻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對方非但不反駁,反而上來就給他戴了一頂“赤誠愛國”的高帽,還引用兵家聖典《孫子兵法》來讚同他的觀點,這讓他後續的話怎麽說?
    李斯直起身,目光掃過堂上神色各異的眾將,聲音陡然拔高:“敢問左庶長,昔日趙括之敗,其根源,當真在於‘談兵’嗎?”
    不等王齮回答,李斯自問自答,聲音鏗鏘有力:
    “非也!其失,不在於‘談兵’,而在於‘談錯兵’!在於其‘廟算’之失!
    《孫子兵法》有雲:‘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
    趙括之敗,正是敗在‘廟算’不明,敗在狂妄自大,不知己,亦不知彼!”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視王齮:“而斯今日所獻‘義兵’之策,正是‘廟算’!
    算的,是天下人心之向背!算的,是六國百姓對暴政之厭棄!算的,是我大秦一統天下之天命所歸!”
    他猛地一揮袖,聲如洪鍾,響徹整個大堂:“左庶長與諸位將軍,皆是沙場宿將,精通兵法。請問,孫子‘五事七計’之中,何者為首?”
    眾將一凜,下意識在心中回答:道!
    李斯的聲音仿佛帶著魔力,替他們說了出來:“是‘道’!
    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
    我之‘義兵’,正是為了修此無上之‘道’!讓天下之民,與我大秦同意!讓魏之卒,聞我王師之名,便知是救民於水火之仁義之師,從而戰心自潰,望風而降!”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一絲悲憫,看向王齮,緩緩說道:
    “趙括,是隻知兵書之皮毛,而不知‘道’為何物。故其所見,唯有兵戈之利,陣法之變。而我等,若隻知揮舞刀劍,卻不察天下大勢,不修王道之‘道’,那與趙括,又有何異?!”
    “你......!”王齮一張老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指著李斯,嘴唇哆嗦,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斯這番話,不僅化解了“趙括之喻”的攻勢,反而倒轉槍頭,將這頂帽子,若有若無地扣回了所有隻知蠻戰、不通大略的軍功將領頭上!
    他不是趙括,你們這些不懂“廟算”、不修“道”的人,才是趙括!這已經不是誅心了,這是給在場的所有反對他的將領們上了一堂兵法課!用你們最引以為傲的《孫子兵法》,來告訴你們——你們的格局,太低了!
    “哈哈哈……好!說得好!”主位上,呂不韋終於忍不住,撫掌大笑。
    屏風之後,呂娥蓉看著那個負手而立、舌戰群將的身影,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此生,非此人不嫁!
    一旁的嬴卿則是麵色蒼白,她終於明白,自己與李斯的差距,不僅僅是樂理,而是看待整個世界的維度。
    鄰席的蒙瑤更是呼吸急促,雙頰緋紅,那道身影在她眼中,已與日月同輝!
    李斯環視全場,最後目光落在麵如死灰的王齮身上,再次深深一揖,語氣恢複了謙和:
    “斯,言語冒犯,還請左庶長恕罪。然,伐魏在即,事關國運,斯不敢不盡言。
    此‘義兵’之廟算,正是為了讓我大秦,再無長平之險,讓諸位將軍,皆成武安君之功。這,便是斯之本心。”
    一番話,給足了台階,卻又將自己的地位,穩穩地立在了所有將領的“戰略指導者”之上。
    王齮嘴唇動了動,最終頹然坐下,端起酒爵,一飲而盡,再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