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高岸為穀,深穀為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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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陽,董餘宅邸。
    夜色如墨,董餘卻毫無睡意,他身著深衣,獨自枯坐於燈下。
    從晉陽追隨李斯來到這大秦國都,將近一年了。
    這一載光陰,董餘的心境幾經沉浮,從最初的審慎觀察,到中途的屢屢震駭,直至此刻,已然演變為一種混雜著敬畏與狂熱的折服。他奉命參與經營的豆腐坊與紙坊日進鬥金,為李斯府上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財貨支撐,但在他看來,這些不過是末節,是表象。
    他真正凝視的,是李斯本人,這個正在以一種近乎可怖的效率,編織著一張橫跨朝野的無形之網的男人。在他的腦海中,一張以李斯為核心的權力經緯圖譜,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緩緩鋪開。
    一根經線,直指相邦呂不韋。李斯主編《呂氏春秋》,已然是秦國“學宗”的無冕之王,此為“學閥”之名。
    如今更傳言將迎娶相邦之女呂娥蓉,一旦聯姻功成,呂氏經營數十載的龐大政商資源,便順理成章地向他敞開了門戶。此為“相權”之承。
    一根緯線,則已悄然刺入大秦軍功集團的心髒。他與軍功第一將門蒙氏締結了微妙的善緣,更駭人的是,他獨創“軍正處”,自領“軍正”。
    初聞此職,董餘尚不以為意,但當他從庸虎等人口中,聽到那個夾雜著敬畏與服從的稱呼“處座”時,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竄上天靈蓋。
    “處”,是軍正處,一個獨立的監察、宣撫、乃至執法的機構,“座”,則代表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嚴與裁斷權。此為“兵權”之滲!
    更有一條暗線,勾連墨家。相裏嶽代表的秦墨一派,已在李斯的支持下,逐漸成為秦墨的主導。而那個看似恭順、實則野心暗藏的趙墨禽滑陵,董餘敏銳地察覺到其與楚墨亦有牽連,卻同樣堅定地選擇依附於李斯。此為“墨家”之力。
    學閥、相權、兵權、墨家……當董餘將這些看似各自獨立的線條最終匯於李斯一身時,一個令他心神俱震的結論轟然浮現。
    思緒的潮水,將他猛地拽回了一年前的晉陽董宅。
    那時晉陽局勢初定,李斯親臨董府。他並未以勝利者自居,而是首先提及董氏先祖董安於營造晉陽、為趙氏奠定百年基業的功勳,言辭懇切,姿態謙恭,瞬間拉近了與董氏的距離。
    當父親董闊還在考量利弊得失時,自己忍不住開口,提出了那個困擾所有智者的難題:秦國憑借虎狼之師,一統天下或非難事,但六國人心各異,根基殊同,一統之後,天下“易統而難凝”。
    他至今記得,李斯聽到此言時,頷首讚同,並當場給出了一個遠超自己憂思範疇的宏大構想:“固形、鑄魂、利民”三策。
    “固形”,是以郡縣、馳道、度量衡、文字,將天下版圖鑄為一體。
    “鑄魂”,是以‘華夏’為號召,溯源共祖,使六國之民,皆以‘華夏子孫’自居,重塑天下歸一的認同。
    “利民”,則是以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大興水利,發展農桑,鼓勵工商,貨暢其流,使萬民得利,使人心思定。
    彼時,董餘隻覺此人胸有丘壑,其誌非小。而此刻,再看鹹陽這張權力之網,他才悚然驚覺,李斯早已不是一個單純謀求高官厚祿的策士,更不是在誇誇其談。
    他正在將晉陽之論,一步步化為現實!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構建一個獨立的、跨越朝堂、學派與底層的複合型權力體係!這個體係一旦整合完畢,其能量之恐怖,足以讓所有的秦國朝堂公卿都為之側目!
    董餘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血液在血管中奔流,仿佛要燃燒。
    先祖董安於,為當時的晉國正卿趙鞅殫精竭慮,成就了趙氏“三家分晉”的王霸之業。如今,他董餘,看到了一個潛力與格局遠超當年趙鞅的“潛龍”!
    他也要做這個時代的董安於!
    但一個嚴峻的問題擺在麵前。庸虎、魏瀅是潛邸舊人,為“心腹”,相裏嶽是技術核心,為“羽翼”,禽滑陵是底層勢力,為“爪牙”。而他董餘,一個主動來投的晉陽豪族,算什麽?
    不!絕不能如此!尋常的投效,不過是錦上添花。在這場即將到來的權力盛宴中,他不想隻做一個分一杯羹的賓客,他要做那個與主人同席共飲、共謀大業的“謀主”!
    他必須獻上一份無人敢想、無人敢獻的驚天大禮,一舉奠定自己無可替代的地位!
    倏忽間,一個幽微而駭人的念頭,如深潭下的暗流,無聲地卷過他的心底。他想起了春秋末年齊國田氏那“大鬥出,小鬥進”的往事。
    呂不韋雖權傾朝野,其所為終是“伊尹”、“周公”之事,誌在輔佐君王,為嬴秦的“良相”。而李斯不同,他的根基,他的班底,他那“固形、鑄魂、利民”之策,其根基之深,格局之廣,早已超越了人臣的範疇。呂不韋是在為嬴氏修葺殿宇,而李斯……
    董餘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書案一角。那裏,平整地鋪著一張新製的“義紙”,紙質細密,色澤微黃,是他從紙坊特意帶回來看驗的樣品。為了試驗墨性,他在上麵用草篆抄錄了《詩》之篇章,正是《小雅·十月之交》。
    他的視線不自覺地被那熟悉的字跡吸引,口中無聲地念了出來: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塚崒崩。高岸為穀,深穀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初讀隻覺是尋常詩句,但當“高岸為穀,深穀為陵”這八個字映入眼簾時,董餘的瞳孔驟然一縮!一股徹骨的寒意自尾椎升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昔日周幽王時,三川皆震,岐山崩塌。太史伯陽父解讀此兆,便引用了這句詩。伯陽父言:“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周之亡,亦不遠矣。”他將“高岸”比作在位之君,將“深穀”比作在野之民。山河易位,是為國祚傾覆之象!
    此刻,這句古老的詩讖,經由李斯親手締造的“義紙”承載,再現於董餘眼前,其間的寓意已然不言自明!
    董餘悚然驚覺!
    那穩固如山、俯瞰六合的“高岸”,不正是如今如日中天的嬴氏王權麽?
    而那潛於人下、幽深莫測的“深穀”,不正是眼前這位起於微末、卻已然暗中匯聚了百川之勢的李斯麽?
    李斯所做的一切,或許並非在為嬴氏修葺殿宇?他是在為這殿宇,悄然置換地基?他要讓高岸傾頹,讓深穀隆起,完成一場亙古未有的乾坤易位?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大逆不道,足以讓他被夷滅三族。但董餘卻感到一陣戰栗的興奮。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決絕與狂熱。他站起身,走到銅鏡前,仔細整理好自己的衣冠,然後熄滅燭火,沒有片刻猶豫,快步走出宅邸,身形決然地融入了那片深沉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