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道衝而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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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國,邯鄲,王宮。
    大殿之上,趙王偃僵坐在王座上,感覺那少年平和的目光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凝滯的氣氛中,甘羅忽然微微一笑,
    “王上,諸位大人,”他清脆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沉寂,“臣啟程之時,呂相邦曾問過我一個問題。”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虛托,仿佛托著一隻無形的器物。
    “敢問王上,一隻盛滿了清水的陶杯,還能再倒進美酒嗎?”
    這問題近乎常識,殿上一位性急的武將趙蔥立刻甕聲答道:
    “水滿則溢,此乃常理,有什麽好問的!”
    “將軍所言極是。”甘羅向趙蔥微微頷首,隨即目光轉回王座上的趙王偃,話鋒陡然一轉,變得銳利如錐,
    “然,《老子》有雲:‘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意指天下至理,皆如器皿,貴在虛空,方能容納萬物,生生不息。今之六國合縱,盟約赫赫,看似‘大盈’,實則早已失其‘衝’和之態,內裏諸般矛盾勢同水火,與這即將傾覆的滿杯,又有什麽區別!“
    “豎子放肆!”趙蔥勃然大怒,手已按上劍柄。
    甘羅卻視若無睹,隻是盯著趙王,一字一句,清越而冷冽:
    “此杯之中,盛著魏國失土之積怨,盛著燕趙舊日之舊隙,盛著楚人觀望之心,盛著齊人自保之念!清水尚且滿溢,何況是一杯早已汙濁的雜水?各國心思不一,猶如鼎中沸水,各自翻騰!”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此杯若覆,水不會濺到千裏之外的楚國,也不會灑在固若金湯的齊國,而是會盡數傾倒在您的王座之下!”
    轟!此言一出,猶如一道無形的驚雷在殿中炸響!
    趙王偃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甘羅這番話,將“合縱”這具看似強壯的軀體,剖析得淋漓盡致,露出了其內裏早已離心離德的本質!
    “一派胡言!”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手持笏板,顫巍巍地出列,
    “合縱乃抗暴秦之義舉,豈容你這黃口小兒以利弊玷汙!”
    甘羅轉過身,對老臣一揖,姿態恭敬,言語卻如刀,
    “敢問,貴國上將軍李牧十萬大軍陳兵濟陽,每日耗費的錢糧幾何?是‘義’字能充作軍資,還是能填飽士卒之腹?魏王失其半壁江山,又能以何助我大趙?燕王瞻前顧後,他們許諾的援軍,如今又行至何處?”
    “你……”老臣被一連串的詰問堵得滿麵通紅,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甘羅不再看他,而是再次將目光鎖定趙王偃,語氣變得溫和,充滿了誘惑。
    “王上,我大秦此來,非是獻上一杯滿溢的毒水,而是捧來了一隻……虛席以待的玉爵。”
    他雙手虛捧,仿佛真的托著一隻晶瑩剔透的器物。
    “《老子》有雲: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器皿之用,在於其‘空’。正因其空,方能納甘露,容佳釀!”
    他的眼神亮得驚人,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燃燒。“這隻空爵,代表的便是我大秦的誠意,是我大秦願與強趙聯手,共謀天下的無限可能!”
    趙王偃下意識地前傾了身體,呼吸變得急促:“……是何可能?”
    甘羅嘴角微微上翹,終於拋出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一個石破天驚的“陽謀”。
    “我大秦所謀,非在魏,而在天下之勢。”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傳入殿中每一個人的耳中。
    “若大王願以河間五城與我大秦交好以示誠。我大秦不僅即刻罷兵,與趙重修舊好,更能坐視大王揮師北上,伐燕拓土!
    燕國屢屢背信,其國力早已不支,屆時,燕國之上穀,沃野千裏,盡可為王上所有!以區區五城,換取伐燕之機與我大秦的盟誓,此乃秦趙兩利。
    “什麽?!”滿堂再次嘩然!就連郭開都猛地抬起頭,眼中精光一閃而過!
    這交易的誘惑力,大到任何一個君主都無法拒絕!趙王偃的心髒瘋狂地跳動著。
    “可……寡人已傳檄天下,以合縱為名……”趙王偃還在猶豫,他需要一個能讓他從“義”的高台上體麵走下來的台階。
    甘羅立刻將台階鋪到了他的腳下。
    “王上傳檄天下,是為天下大勢,這是‘權變’。但如今盟友孱弱,貌合神離,若強行合縱,隻會讓大趙陷入危險,這是‘弊端’!
    聖明的君王,都懂得權衡利弊,為國家謀求長遠的利益。今秦國願與趙國化幹戈為玉帛,共謀燕地,王上若納之,則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為趙國萬民免去刀兵之禍,贏得萬世基業!此非背信,乃是舍虛名而取實地,更高層次的‘王道’與‘仁政’!”
    他將“背信棄義”巧妙地置換為“聖王權變”,將“貪圖小利”粉飾為“為民謀福”!
    “此事……幹係重大……”趙王偃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聲音有些發虛,“容寡人……與眾卿再議。”
    甘羅的目的已經達到,他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那顆名為“貪婪”與“猜忌”的種子已經種下,隻需靜待其生根發芽。他躬身一揖,姿態從容不迫:
    “王上聖明,自有決斷。外臣靜候佳音。”
    說罷,他轉身步履平穩地走出了議政大殿。
    “退朝!”隨著內侍一聲長喝,眾臣如蒙大赦,紛紛躬身退出。唯有郭開,被趙王一個眼神留了下來。
    待殿內隻剩下君臣二人,趙王偃才從王座上走下,一臉焦灼地問道:
    “相邦,依你之見,此事……當真可行?”
    郭開撫著長須,目光深邃,沉吟片刻後,低聲道:“王上,秦使所言,乃是毒餌,亦是蜜糖。
    伐燕拓土,是為潑天之利;然割讓河間五城,背棄合縱之盟,則信義盡喪。且上將軍李牧那邊……恐生變數。”
    提及李牧,趙王偃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郭開察言觀色,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如蚊蚋之鳴:“王上,臣有一計,可稱‘萬全’。”
    “快講!”
    “我們不必立刻回絕,也不必立刻答應。”郭開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
    “秦使的提議,可以看作我們和秦國博弈的籌碼。眼下,勝負的關鍵,不在邯鄲,而在濟陽前線!”
    他伸出兩根手指,緩緩分析道:“其一,若上將軍李牧大勝秦軍,則我大趙聲威大振,國勢高漲。屆時,我等便可待價而沽,甚至可以要求秦國罷兵,且助我伐燕,而我大趙一城不失!是戰是和,主動在我!”
    “其二,”郭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如果上將軍……戰事不利,或者與秦軍僵持不下,導致國庫空虛。到那時,王上再順水推舟,答應秦國的條件,用五座城換取秦國退兵,又能將戰敗的罪責,都推到李牧治軍不力的身上,趁機削弱他的兵權。這豈不是一舉兩得?”
    趙王偃的眼睛瞬間亮了,所有的猶豫與不安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掌控全局的快感。
    “妙!妙計!相邦真乃寡人之管仲也!”
    他擊掌讚歎,心中大定。這個計策,將所有的風險都轉嫁到了李牧身上,而他自己,則穩坐釣魚台,無論勝敗,皆可獲利。
    郭開垂首道:“王上聖明。隻需靜觀濟陽之戰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