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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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陽,華陽宮。
    昌平君熊啟步履匆匆,穿過回廊。他英武的麵容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焦灼與興奮。
    “姑母。”進入殿內,他躬身長揖。
    華陽太後正端坐於一張楠木軟榻上,手中捧著一卷竹簡。她並未抬頭,隻是自鼻息間輕輕“嗯”了一聲,平緩無波。
    “夏太後病重,宮中太醫已束手無策。”昌平君壓低聲音,但語氣中的急切卻顯露無遺,
    “此乃天賜良機!韓係仰仗夏太後恩寵,在朝中盤踞日久,如今其根基將傾。姑母,我們楚係當趁此良機,果斷出手,將夏無疾等人盤踞的關鍵職位奪回,安插我們的人手。此消彼長,則相邦之勢可分,於大王,於我楚係,皆百利而無一害!”
    他說得慷慨激昂,眼中閃爍著對權力的渴望和對時局的精準判斷。
    然而,華陽太後卻緩緩放下竹簡,用那雙看不出真實年齡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侄子。
    “啟,你太執著於‘變’,卻忽略了‘常’。”她忽然說道。
    昌平君一愣,不明白姑母為何在此刻說起玄妙之言。
    “何為‘變’?夏太後之生死,韓係之榮枯,職位之空缺,皆為流變之相。你逐於其後,如誇父追日,縱然一時得手,亦是疲於奔命。”
    她頓了頓,指了指窗外苑中那一道從假山間潺潺流下的小溪。
    “你看那水。它與山石爭鋒嗎?水遇石而繞,遇窪而填,善利萬物而從不居功。此乃不變之‘道’。
    你此刻如一把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欲直刺夏氏要害。可你忘了,鹹陽宮中,不止有我們,還有相邦呂不韋,還有那位日益深不可測的大王。你一動,他們便都看見了。你爭奪‘變’所帶來的空位,他們亦會來爭。這便是以剛克剛,必有折損。”
    昌平君眉頭緊鎖,姑母的話讓他心中的火焰被澆上了一盆冷水,但他仍有不甘:“可若坐視良機流逝……”
    “良機?”華陽太後唇邊泛起一絲極淡的笑意,那笑容裏帶著追憶,
    “你以為我沒有像你這般心急過麽?”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回到了數十年前的鹹陽宮。
    “當年,先王在位日久,安國君雖為太子,然諸公子亦非庸碌之輩。尤其是公子煇,賢名遠播,其勢赫赫。 他便是如你今日一般,鋒芒畢露,處處與安國君相爭。爭軍功,爭賢名,爭百官之擁戴。人人皆以為,安國君之位,危如累卵。”
    昌平君屏息凝神,他知道姑母要說及那段波譎雲詭的歲月了。
    “而我教安國君如何?不爭。”華陽太後的聲音輕柔卻字字千鈞,
    “他不與公子煇爭功,反而處處退讓;不與其爭名,反而時時稱頌其賢。我等所為,唯‘孝’與‘悌’二字。先王體衰,安國君便日夜侍奉,衣不解帶。公子煇在外奔走結交,安國君在內噓寒問暖。他爭的是‘外’,我們守的是‘內’;他求的是‘事’,我們固的是‘人’。”
    “最終,先王心中,誰是能托付江山的孝子,誰是汲汲於名的權臣,一目了然。公子煇勢大如山,卻一夜崩塌,隻因他忘了,君王之心,才是那不變的根。如今那位內史肆,便是公子煇的後人。他為人謹慎,從不逾矩,想來是得了些祖輩的教訓。”
    說到此處,華陽太後眼底掠過一絲複雜的、近乎歎息的神色。
    “可惜啊……這‘不爭’的道理,說來容易,行來卻難。便是卿兒那孩子,也未能全然領會。”
    昌平君心中一凜,他知道姑母說的是自己的表妹,那位心氣極高的季姑嬴卿。
    華陽太後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幾不可聞的歎息:
    “那李斯,是個人才,上蔡布衣,卻有經天緯地之誌。卿兒看到了,相邦也看到了。卿兒錯在何處?她錯在,把李斯當成了一件可以爭奪的‘器物’,這與你今日所想,何其相似?”
    她的言語不重,卻讓昌平君麵上一熱。
    “真正的人才,如鷹,當放其於天,任其高飛,而非縛其於臂,作掌中之玩物。你越是想將他納為己用,他便越是警惕。”華陽太後搖了搖頭,
    “結果呢?卿兒數次示好,反而讓李斯看清了鹹陽宮中的派係之爭。他如今成為相邦親信,我們非但未得其人,反而為呂不韋添了一把最鋒利的刀。”
    她將一成一敗,一個遠一個近兩個例子擺在昌平君麵前,如兩麵鏡子,照得他無所遁形。
    華陽太後將視線收回,重新落在他身上:
    “所以,真正的良機,不在於夏太後何時‘死’,而在於我們如何‘生’。這,便是‘常’。何為‘常’?君王之心,人心之向,我楚係立足之‘根’,此為‘常’也。”
    她端起案幾上的漆耳杯,輕啜一口茶湯:
    “我們不必急於去搶奪那些‘變’的權位,而是要去培植我們‘常’的根基。你當以楚係之名,向大王進言,遍訪楚地名醫為夏太後診治,此為‘孝’,固君王之心;對長安君多加撫慰,示以援手,此為‘義’,收宗室之心。
    我們不爭其利,而養其根;不爭其位,而收其心。我們如水一般,悄無聲息地滲透,滋養我們想滋養的人,孤立我們想孤立的石。待到夏氏這棵大樹真的倒下,那些空出的位置,在君王與百官心中,由我們楚係之人來填補,才是最順理成章、最安穩的選擇。”
    “這就是上善若水之策,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一番話語,如醍醐灌頂,讓昌平君眼中的焦灼與興奮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澄明與深深的敬畏。他以為自己看透了局勢之“變”,此刻方知,自己看到的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而姑母看到的,是棋盤之外,那恒常不變的天地人心。
    他躬身,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折服:“啟,受教了。姑母之謀,如靜水流深,遠勝於啟的驚濤拍岸。”
    華陽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重新拾起竹簡,聲音恢複了最初的平淡:
    “去吧。記住,最快的路,是向著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