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陽城，官署。
    夜色如墨，燭火在風中搖曳，將李牧挺拔的身影投射在牆壁上。
    他的麵前，是一份份來自斥候的戰報，每一份都記錄著秦軍“非攻”銳士的騷擾行徑。
    “報！我軍陶丘糧道，再遭秦軍遊騎襲擾，護糧隊死傷七人，糧車被焚三輛！”
    “報！定陶守軍發現秦軍奸細，追捕中，奸細遁入山林，我軍一隊率追之，中伏，傷亡慘重！”
    “報！我軍於己氏邑外圍哨所，一夜之間，三處被拔，守卒無一生還，皆被割喉，死狀與前日無異！”
    李牧麵沉如水，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攥緊。
    這些騷擾，就像無數隻該死的蒼蠅，嗡嗡作響，叮不死人，卻能惡心死人。每一份戰報，都在蠶食著他麾下大軍的士氣和耐心。
    他知道，這是那個叫李斯的秦吏的手段。陰險、毒辣，不循兵家正道，卻又如跗骨之蛆，無孔不入。
    “上將軍！”副將司馬尚一臉憤懣，
    “這李斯小兒，欺人太甚！我軍主力在此，他卻隻敢行此雞鳴狗盜之舉！末將請命，率三千精騎，將這群秦國碩鼠一網打盡！”
    “然後呢？”李牧霍然轉身，目光如電，
    “然後陷入他無窮無盡的陷阱與追逐之中，被他牽著鼻子，在這方圓百裏的土地上疲於奔命？司馬尚，你忘了我們為何而來嗎？”
    司馬尚一怔，呐呐不能言。
    “我們的敵人，是蒙驁！是那十萬虎狼之師！”李牧走到巨大的沙盤前，手中指揮杆重重地戳在濟陽城外的秦軍大營的位置上，
    “李斯，不過是蒙驁放出的一條獵犬！隻要打斷了主人的脊梁，獵犬再凶，亦會不戰自潰！”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決絕與瘋狂的光芒。他李牧，豈能被一個秦吏的鬼蜮伎倆亂了心神？
    “傳我將令！”李牧的聲音斬釘截鐵。
    “明日拂曉，大軍拔營，盡出濟陽，佯攻秦軍大營！”
    “什麽？！”滿帳將校皆驚。
    李牧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蒙驁老而彌堅，用兵持重。我大軍壓境，他必不敢輕出，隻會固守營寨。而我們，真正的目的，是這個！”
    他的手，從地圖上的秦軍大營上空劃過，重重落在了身後的濟陽城上。
    “我等盡出，濟陽必成空城！此乃天大之誘餌！蒙驁見我主力盡出，濟陽空虛，豈能不心動？他若分兵來襲，我軍便立刻回師，於此地……”他指揮杆在濟陽城東二十裏的一處狹長穀地畫了個圈，
    “……設下口袋，主力埋伏於兩側山林，形成鉗形攻勢！待其入甕，大軍合圍，必叫他有來無回！”
    眾將恍然大悟，繼而熱血沸騰！
    此計，既是誘敵深入，又是圍點打援，堪稱絕妙！
    李牧看著眾將的反應，心中卻無半分得意，隻有一片冰冷。他知道，這看似是針對蒙驁的陽謀，實則也是他擺脫李斯騷擾的唯一辦法，用一場堂堂正正的大決戰，將所有跳梁小醜的把戲，碾得粉碎！
    秦軍，濟陽城外大營。
    中軍帳內，氣氛凝重如鐵。
    “報！上將軍！趙將李牧，盡起濟陽之兵，正向我大營方向急行軍而來！濟陽城……已是空城！”斥候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轟！”
    消息如同一塊巨石砸入平靜的湖麵，激起千層巨浪！
    “哈哈哈！天賜良機！真是天賜良機！”蒙武一拍大腿，興奮得滿臉通紅，
    “上將軍！李牧這是昏了頭了！他竟敢棄堅城而出，與我軍野戰？此乃自取滅亡！末將請命，率本部五萬銳士，即刻奔襲濟陽！趁他後方空虛，一舉奪城，斷其歸路！”
    “沒錯！上將軍，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李牧主力被我軍牽製，濟陽城唾手可得！”
    帳內諸將群情激奮，紛紛請戰，仿佛那座堅城已是囊中之物。
    唯有上將軍蒙驁，這位須發皆白的老將，眉頭緊鎖，一言不發。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沙盤，仿佛要從那冰冷的泥土與木塊中，看出李牧真正的心思。
    太順利了。
    順利得就像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李牧是什麽人？那是能憑一己之力，將匈奴打得十數年不敢南下牧馬的絕世名將！他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上將軍，還猶豫什麽？”蒙武急了，“戰機稍縱即逝啊！我軍隻需結硬寨，分兵據守，便可拖住李牧主力。待我奪下濟陽，李牧大軍便成了無根之萍，屆時前後夾擊，大功可成！”
    蒙驁緩緩抬起頭，看了自己這個勇猛有餘、謀略不足的兒子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他何嚐不知這是個機會？
    但他更知道，機會背後，往往是萬丈深淵。
    他一生征戰，信奉的便是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不求奇功，但求無過。這是最穩妥的辦法，也是他能位列秦國上將軍的根本。
    可是……
    蒙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濟水南岸的方向。
    那裏，有李斯。
    一個僅僅憑借三千銳士，便將李牧十萬大軍攪得天翻地覆的年輕人。
    戰報雪片般飛來，每一份都訴說著李斯的“奇功”。他蒙驁，作為此戰主帥，統領十萬大軍，至今卻寸功未立，隻能枯坐營中，聽著一個“軍正”的名聲響徹三軍。
    若是此戰自己隻是“打呆仗”，縱然最後勝了，天下人會怎麽說？
    他們會說，是李斯的奇謀妙計，牽製了李牧，為大軍創造了機會。他蒙驁，不過是個坐享其成的老朽罷了！
    他征戰一生，豈能甘心為一個後進小輩做嫁衣？！
    巨大的功勳誘惑，與宿將的直覺風險，如同兩條毒蛇，在他心中瘋狂撕咬。
    打，還是不打？
    就在此時，帳外傳來一聲急報：“報！李軍正自南岸遣人送來急信！”
    一名風塵仆仆的“非攻”銳士疾步入帳，雙手呈上一卷用火漆密封的信件。
    蒙驁心中一動，立刻接過。拆開火漆，展開義紙，隻有寥寥數十字。
    看完後，蒙驁那雙渾濁的老眼猛地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他那顆因功名與風險而備受煎熬的心，瞬間被一股寒意與興奮所取代！
    “哈哈……哈哈哈哈！”
    蒙驁突然放聲大笑，笑聲蒼勁而雄渾，充滿了壓抑許久的豪情與殺意。帳中諸將皆被這突如其來的笑聲驚得麵麵相?。
    蒙武愕然道：“父親，您……”
    蒙驁猛地將義紙拍在案上，雙目炯炯，掃視全場，哪裏還有半分猶豫和老態，分明是一頭即將出籠的猛虎！
    “傳我將令！”
    “全軍聽令，即刻備戰！”
    “李牧想玩，老夫……便陪他玩個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