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滾滾，碾過鹹陽堅實的馳道。
    李斯端坐於車內，車窗外，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雄城輪廓越來越清晰。
    他的神情平靜如水，大勝歸來，本該是榮耀加身之時。
    然而，當馬車駛入鹹陽城門的那一刻，李斯就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氛。街市依舊繁華，但巡弋的衛士眼中的警惕，官署門前匆匆而過的官吏眉宇間的凝重，都昭示著暗流在洶湧。
    “嗡！”
    車輪尚未在李府門前停穩，相邦府的仆役已出現：
    “李軍正，相邦有請，即刻過府議事！”
    李斯心中了然。看來，鹹陽的這場風暴，比他預想的還要猛烈。
    他直接調轉馬車，直奔相邦府。
    相邦府書房內。
    牆上，還是懸著那幅周公負成王圖。畫中，周公旦目光深遠，似乎眼神也帶著一絲的凝重。
    呂不韋的目光從畫上收回，他轉過身，此刻正負手立於窗前，背影顯得有些蕭索。他聲音沙啞地開口：
    “李斯，你可知，在你與蒙驁將軍在魏國征戰之時，鹹陽出了些……跳梁小醜。”
    李斯躬身行禮，並未言語，靜靜地等待著下文。
    “長安君成蟜，一個黃口小兒，憑著夏太後臨終的遺命，坐上了國尉之位！”呂不韋猛地轉身，眼中怒火噴薄，
    “他懂什麽軍國大事？不過是他府上那些門客在背後攛掇！凡我所倡，他必反對！修渠，他說勞民傷財；改稅，他說與民爭利！
    本相為國謀劃，不拘一格，擢甘羅出使趙國，不費一兵一卒，便得河間五城！這等功績，他竟也敢在朝上非議，說什麽‘豎子弄險，非國家之福’！朝堂之上，處處掣肘！簡直荒唐！”
    他一拳砸在案幾上。
    “還有那個嫪毐！一個靠太後恩寵上位的舍人！竟也敢串聯內史肆之流，在宮中興風作浪，暗中結黨！一個在朝，一個在內！他們是想做什麽？”
    呂不韋的胸膛劇烈起伏，他感覺自己的權威正在被一群他素來看不起的螻蟻肆意挑釁、蠶食。
    李斯靜靜地聽完，臉上古井無波。他等到呂不韋的發泄告一段落，才緩緩抬起頭，目光直視著這位權相，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某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相邦息怒。斯以為，此事非但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
    “哦？”呂不韋眉頭一擰，怒氣未消，“講！”
    李斯不急不緩地走上前，為呂不韋斟滿一杯溫水，遞了過去。這個細微的動作，讓呂不韋緊繃的情緒稍稍緩和。
    “相邦，”李斯開口，“您執掌國政以來，大秦國力蒸蒸日上，威加海內。您的權威，早已如同這天上的烈日，光芒萬丈。但正因如此，有些人被強光刺痛了眼，便忘了這光明從何而來。”
    呂不韋的眼神立刻變了。沒錯，這群人就是忘恩負義！
    李斯繼續道：“長安君，不過是借夏太後之蔭，憑一時之勢。嫪毐，更是無根浮萍，依附宮闈。
    他們網如蛛絲，看似密集，實則一捅即破。
    他們之所以敢於挑釁，並非他們有多強，而是因為相邦您……太久沒有讓他們感受到，烈日真正的溫度了。”
    “你的意思是？”呂不韋的聲音沉了下來。
    李斯微微一笑，那笑容裏帶著運籌帷幄的自信：“再過一月，便是歲末。亦是相邦您的壽辰。”
    呂不韋一怔。
    “往年壽辰，相邦以國事為重，一切從簡。但今年，不可！”李斯眼中精光一閃，
    “今年，當大辦！辦成一場前所未有之盛會！這不是慶賀生辰，這是‘定鼎之宴’！”
    “定鼎之宴？”呂不韋咀嚼著這四個字，眼中光芒大盛。
    “然也！”李斯的聲音鏗鏘有力，“請柬發出，看誰敢不來，誰敢不備厚禮！宴席之上，座次尊卑，便是鹹陽新的秩序！讓六國使臣、百官公卿、諸將勳貴，都親眼看一看，誰才是這大秦真正的擎天之柱！”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沉穩：“如今，蒙驁將軍與斯剛剛攜大勝歸來，軍心士氣，盡在掌握。長安君那點國尉府的兵權，在百戰銳士麵前，不過是土雞瓦狗。隻要軍權在手，他們翻不起任何大浪。”
    “好！好一個‘定鼎之宴’！”呂不韋心中的鬱結之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重掌乾坤的豪情，“就依你之言！”
    然而，在呂不韋看不到的角度，李斯的眼底深處，卻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
    長安君成蟜……
    自己前世熟讀先秦史料。在曆史上，秦王政八年，成蟜奉命攻趙，於屯留叛秦降趙。史稱“成蟜之亂”。
    而在自己的印象裏，那還是一個跟在夏太後身後，對誰都謙和有禮的少年。
    溫潤如玉，是李斯對他最深的印象。
    一個謙謙君子，如何會變成一個叛國之人？如今聽呂不韋所言，成蟜已在朝堂上鋒芒畢露。
    李斯心中一沉，是權力的侵蝕，還是呂不韋的步步緊逼，將這塊溫玉，提前逼向了破碎的邊緣？
    現在是秦王政三年歲末，離那場動亂還有四年。夏太後早逝，成蟜當上了國尉，與呂不韋的矛盾也提前激化……這場曆史上發生的叛亂，會不會……提前到來？
    這個念頭，像一根毒刺，深深紮在李斯的心裏。這不再是鹹陽城內的政治遊戲，而是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侍從恭敬的通報聲。
    “啟稟相邦，小姐前來拜見李軍正。”
    話音未落，一道清冷如月、幹練利落的身影已出現在門口。
    正是呂娥蓉。
    她一身素雅的衣裙，卻難掩其絕世的容光。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丹鳳眼，越過她的父親，徑直落在了李斯的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呂不韋看到女兒的到來，再看看李斯，先是一愣，隨即，一陣爽朗至極的大笑聲在書房中回蕩起來！
    “哈哈哈哈！好！來得正好！”
    他大步走過去，重重地拍了拍李斯的肩膀。
    “本相還有要事！”他轉頭對呂娥蓉道，“你與李斯，許久未見，便在此處……好生敘敘！”
    說罷，呂不韋竟真的背著手，大笑著轉身離去，將整個書房，連同那微妙的氣氛，都留給了這對天之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