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集句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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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木門緩緩合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書房內,隻剩下檀木的清香與兩人之間愈發濃鬱的靜默。
    呂娥蓉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李斯,她先開了口,聲音清冷:
    “李軍正,伐魏之功,舉國皆知。隻是不知,沙場征伐之餘,可還有暇思量數月前所約之事?”
    她指的是為呂不韋壽辰集句成章作詩一事。
    這既是考驗,也是試探。他會用怎樣的詩句,來定義她父親的功業?
    李斯神色自若地走到一旁,為自己斟了一杯水,動作不疾不徐。
    “相邦之壽,乃國之盛事,斯豈敢有片刻或忘。”他抬起眼,目光迎上呂娥蓉,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絲毫退縮,反而帶著一絲玩味,
    “隻是‘集句成章’,看似取巧,實則最是考究。尋常詩句,配不上相邦的功業;尋常意境,也入不了小姐的法眼。”
    呂娥蓉眉梢微挑,那顆淚痣在燭光下更添了幾分別致。
    “難,方顯手段。家父所需,非是歌功頌德之靡靡之音,而是能鎮壓宵小、彰顯不世氣度之雄文。李軍正,可能辦到?”
    她步步緊逼,將這首詩的政治意義直接挑明。
    “哈哈哈……”李斯忽然低聲笑了起來。
    這笑聲讓呂娥蓉秀眉微蹙。
    “娥蓉,”李斯放下水杯,第一次如此稱呼她,語氣中帶著一種親近,“你以為,相邦如今最需要的,是‘彰顯氣度’嗎?”
    不等呂娥蓉回答,李斯便自問自答,聲音陡然變得沉凝有力:“不!相邦如今,權柄如日中天,功業彪炳史冊,何須再去彰顯?他需要的,是‘定’!”
    一個“定”字,仿佛一記重錘,狠狠敲在呂娥蓉心上!
    她猛然想起父親方才的失態,想起朝堂上那些暗流,瞬間明白了李斯話中的深意。
    李斯看著她震動的神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定人心,定朝局,定天下之望!所以,這篇賀壽之文,其魂不在辭藻,而在‘意’。
    其意,必須是‘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完美融合!是相邦半生功業的總結,是當今鎮壓一切不臣的宣示,更是對大秦萬世基業的期許與承諾!”
    呂娥蓉心頭猛地一震!
    她自詡聰慧,能洞察人心,可此刻才發現,眼前這個男人不是在作詩,是在用文字鑄造一柄無形的權杖!
    她原本清冷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迷茫。
    “敢問李軍正,如此之文,又該如何集句?”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請教的意味。
    李斯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施施然走到案幾前,取過一卷嶄新的義紙,拿起筆,飽蘸濃墨。
    他沒有絲毫猶豫,手腕翻飛,兩個氣勢磅礴的篆字躍然於紙上:《定鼎》。
    僅僅是這個題目,就讓呂娥蓉的呼吸為之一滯!
    緊接著,李斯落筆如風,一行行來自《詩》、《書》的古老句子,在他筆下被賦予了全新的、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維申及甫,為國之翰。”
    出自《詩經·大雅·嵩高》,原意是讚頌周朝重臣申伯和仲山甫是國家的棟梁。
    此為“過去”!李斯借此句,將呂不韋直接比作周朝開國輔政的賢臣,為其權勢與功績,找到了最正統、最崇高的曆史注腳!開篇即定其位:國之柱石,無可動搖!
    呂娥蓉的丹鳳眼瞬間睜大!這種引經據典的功力,已非尋常文士可比!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出自《詩經·小雅·北山》,原意是感歎王臣奔波勞苦,天下之大皆為王有。
    此為“現在”!李斯將此句嵌入,用意卻狠辣無比!
    它是在宣示:天下一切都屬王上,而相邦,正是王上意誌的唯一執行者!所有覬覦權位、心懷不軌之人,如長安君、嫪毐,皆是竊國之賊,名不正言不順!此句一出,便是堂堂正正的王道碾壓,是對所有敵人的最強警告!
    呂娥蓉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心跳開始加速!她感覺到的不再是文采,而是撲麵而來的殺伐之氣!
    “本支百世,永固維城。”
    “本支百世”出自《詩經·大雅·文王》,“維城”出自《詩經·小雅·甫田之什》,皆是讚頌基業永固、國家有靠。
    此為“未來”!李斯將兩句融為一體,化作對未來的宏大許諾!
    “本支”既指嬴氏王族,也暗指相邦的功業傳承。隻要相邦所立下的法度與秩序得以延續,大秦便能如堅城永固,傳承百代!這是將呂不韋的個人功業與大秦的國運未來,徹底綁定!
    呂娥蓉的眼神已經從震驚,變為了不可思議!
    最後,李斯筆鋒一頓,寫下了收束全篇,如驚雷貫耳的最後一句,這一句,他取自《尚書》:
    “天命靡常,惟德是輔!”
    出自《尚書·康誥》,原意是警戒成王,上天的旨意並非永恒不變,它隻輔助有德行的人。
    此為“道”與“法”!這句話,是整篇《定鼎》的靈魂!
    它在說,天命君權並非生來就有,一成不變!它隻屬於“有德者”!
    誰是“有德者”?是那個讓大秦富國強兵、開疆拓土的相邦!而不是憑血緣上位的長安君,更不是靠太後而得寵的嫪毐!
    這不僅僅是警告,這幾乎是在為呂不韋的無上權柄,提供“天命”的合法性!
    “嗡!”
    當最後一筆落下,呂娥蓉隻覺得腦中一片轟鳴!
    四句話,三十二個字!
    句句皆是聖賢之言,卻被李斯巧妙地組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篇邏輯縝密、層層遞進、殺機四伏的政治宣言!
    它引經據典,卻又顛覆了經典的原意!
    她呆呆地看著那卷義紙,再看看眼前這個神情淡然的男人,第一次感覺到一種名為“仰望”的情緒。
    這個男人,他的才華,他的謀略,如同一座深不見底的淵潭,讓她根本無法探究其深淺。
    李斯緩緩放下筆,將義紙輕輕推到她麵前,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詩,終究是小道。”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驚雷一般在呂娥蓉耳邊炸響。
    “小姐,你看懂的,是這篇詩,還是……詩以外的東西?”
    呂娥蓉徹底失語了。
    她看著李斯那雙仿佛包容了星辰大海的深邃眼眸,感覺自己引以為傲的聰慧與見識,在這一刻,被碾壓得粉碎。
    她非但沒有感到被冒犯,反而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
    渴望去了解,去探究,去跟上這個男人的腳步,去看一看他眼中的那個……她從未見過的世界。
    那一刻,她眼角下的淚痣,似乎也因內心的劇烈波動,而顯得愈發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