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鹹陽城籠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李斯府邸的馬車剛剛停穩，他便從車上走了下來。
    與呂娥蓉那番關於“集句成章”的智力交鋒，並未讓他感到疲憊，反而令他精神愈發清明。
    他緩步踏入府門，習慣性地掃視著庭院。就在此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一抹蜷縮在廊柱陰影下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瘦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李斯眉頭微蹙，停下腳步。
    “誰？”
    陰影中的人影猛地一顫，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淚痕與驚惶的臉。昏黃的燈籠光線下，她發髻散亂，衣衫上甚至還有幾處汙跡，整個人失魂落魄，哪裏還有半分甘泉宮太後心腹的體麵。
    是冬兒。
    “李……李軍正……”冬兒的聲音嘶啞幹澀，帶著哭腔，一見到李斯，仿佛見到了救命的稻草，竟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李斯麵前，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軍正！求軍正救我！求軍正救救奴婢！”
    她泣不成聲，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顫抖。
    李斯心中一凜，立刻意識到出大事了。他沒有立刻扶起她，而是沉聲問道：
    “起來說話。天塌不下來，何至於此？”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力量。
    冬兒抽噎著，斷斷續續地將剛才在甘泉宮門口所受的奇恥大辱，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從嫪毐那充滿惡意的言語羞辱，再到那句“把你扒光了，套上項圈，像訓練母狗一樣”的惡毒詛咒，以及最後嫪毐充滿殺意的眼神……
    每說一句，她的身體就顫抖得更厲害一分。
    說到最後，她猛地抬起頭，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裏，燃燒著一種混雜著絕望、屈辱和最後一絲希冀的火焰。
    “軍正……嫪毐那個瘋子……他不會放過我的！”她死死咬著下唇，
    “奴婢……奴婢不想被他那般糟蹋……與其被他那樣的畜生玷汙，奴婢……奴婢願侍奉軍正！”
    “奴婢這條賤命，這副身子，給那畜生，不如給了軍正！求軍正……垂憐！”
    說完這話，她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臉上卻浮現出一抹淒然的自嘲苦笑。
    是啊，自己又在說什麽傻話。
    當初太後趙姬親自下令，讓自己去“服侍”他，他都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推開，用一番大道理說得自己啞口無言。如今，自己這般狼狽不堪，他又怎會看得上？
    庭院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李斯靜靜地看著跪在自己麵前，已然陷入絕望的冬兒。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緩緩伸出手，輕輕拈起了她衣袖上那塊汙跡。
    他的動作很輕，仿佛在拈起一片落葉。
    “髒了。”他輕聲說道。
    冬兒渾身一震，淚水再次決堤。
    然而，李斯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徹底愣住了。
    “但髒的，不是你，也不是這件衣服。”李斯的聲音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卻仿佛帶著洞察人心的魔力，“髒的，是那個人的心。”
    他鬆開手，直視著冬兒的眼睛，目光深邃如淵。
    “你以為，嫪毐今日羞辱你，是因為你？”
    冬兒茫然地搖了搖頭。
    “錯。”李斯一字一頓，
    “他羞辱你，是因為你是太後的心腹。他讓你難堪，就是在試探太後的底線。
    他讓你恐懼，就是想讓你成為他傳遞恐懼的工具。他的目標，從來都不是你這條命，而是甘泉宮，是相邦府，是所有擋在他路上的人。”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冬兒混亂的腦海中炸響！
    她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她隻沉浸在自己的恐懼和屈辱中，而李斯，卻瞬間將這件事拔高到了權力博弈的層麵！
    “所以，你剛才說的話，也是錯的。”李斯繼續說道，“你的身子，你的性命，不是用來做這種交易的。太廉價了。”
    “太……廉價了？”冬兒喃喃自語，完全無法理解。
    “你的價值，遠不止於此。”李斯緩緩蹲下身，與她平視，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沒有半分情欲，隻有一種欣賞的銳利光芒。
    “冬兒，你現在不是一個任人宰割的宮女，你是一枚釘子，一枚已經插進甘泉宮心髒的釘子。你是一雙眼睛，一雙能看清瘋狗何時會咬人的眼睛。你是一把刀，一把可以在最關鍵時刻，從內部刺穿敵人鎧甲的刀。”
    他伸出手，這一次，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動作帶著安撫，更帶著一種托付重任的鄭重。
    “回去。擦幹眼淚，換上幹淨的衣服。他越是想看到你恐懼，你就越要平靜。他越是想讓你崩潰，你就越要從容。
    記住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觀察他見的每一個人。把這些，都變成你的武器。”
    “你的價值，不是躺在我的床上，而是站在我的身後，成為我在宮中最鋒利的耳目。”
    李斯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聲音恢複了淡漠：“現在，你還覺得，你的命隻配換取一夜的庇護嗎？”
    冬兒怔怔地跪在地上，仰頭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的話語，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甚至可以說是冷酷。他沒有承諾會如何保護她，反而給了她一個更加危險的任務。
    但是，她心中的恐懼，竟然奇跡般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被認可、被賦予價值的戰栗感！
    他沒有把她當成一個可以隨意占有的玩物，而是把她看作一個……戰友，一件武器！
    原來，這才是他拒絕自己的真正原因！
    一股熱流從心底湧起，瞬間衝垮了所有的屈辱與絕望。冬兒重重地低下頭，對著地麵，磕了一個響頭。
    “奴婢……明白了。”
    當她再抬起頭時，眼中的淚水已經拭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淬火重生後的堅定與決然。
    “請軍正放心，冬兒……絕不會讓您失望。”
    說完，她利落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散亂的衣衫，對著李斯深深一躬，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入了夜色之中。她的背影，依舊單薄，卻挺得筆直。
    李斯站在原地，看著她消失的方向，麵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