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鹹陽城的一切喧囂與浮華盡數吞沒。
    從樊於期府邸那間充斥著殺意的密室中走出，嫪毐坐上歸府的馬車。
    浮丘伯那句冰冷的“要麽……必須死”，如同一根無形的芒刺，紮在他的心頭，卻又激起一絲詭異的興奮。
    死？他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嘲諷。在這鹹陽城，誰會死，還言之尚早。
    馬車在府邸門前停下，嫪毐並未在前庭停留，而是徑直穿過重重回廊，來到一處極為僻靜的書房。
    昏黃的燈火下，一個身形清瘦的少年早已等候多時。他一襲尋常吏員的黑衣，身形如竹，靜靜地立在陰影裏，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正是嫪毐的胞弟，如今郎中令王綰手下的幹將趙高。
    “兄長。”趙高躬身行禮，姿態謙卑，但那雙藏在陰影裏的眼睛，卻閃爍著與他沉靜外表截然不同的銳光。
    嫪毐隨意地在主位坐下，目光幽深地看著他，並不急著開口。
    許久，他才緩緩說道：“阿高，今日我去見了樊將軍，浮丘伯也在。”
    趙高眼皮微抬，聲音平穩：“他找兄長，必是為了對付相邦。”
    “不錯，”嫪毐笑了笑，那笑意卻不達眼底，“他想讓我做一把刀，在長安君領兵伐趙之後，於鹹陽城內發難，捅向呂不韋的心窩。讓我和衛尉張竭，成為長安君‘清君側’的內應。”
    趙高聞言，一向沉靜的麵容上終於浮現出一絲凝重。他向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兄長，此乃與虎謀皮！
    浮丘伯老謀深算，長安君背後有夏太後餘威與宗室之力。我們若卷入其中，無論成敗，都不過是他們棋盤上的一枚棄子。一旦事敗，趙氏一族將萬劫不複！”
    “棄子？”嫪毐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他身體微微前傾，燭火將他臉上的陰影拉得更長，顯得猙獰而神秘，
    “阿高，你隻說對了一半。浮丘伯確實想讓我做棋子，但他卻算錯了一件事。”
    “何事？”趙高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他以為我是餓狼，隻想分一杯羹。他卻不知，我要的，是吞掉整頭獵物，甚至……是，成為棋手！”
    嫪毐的聲音陰冷下來，帶著一絲讓人不寒而栗的瘋狂。
    趙高的呼吸猛地一滯，他震驚地看著兄長，一時間竟無法理解這句話背後的含義。與呂不韋、長安君兩大勢力同時為敵？這已不是火中取栗，而是自尋死路！
    “兄長……此話何意？”趙高艱難地問道，“我們勢單力薄，如何能……”
    嫪毐欣賞著弟弟臉上的震驚，這正是他想要的。他慢條斯理地倒了兩杯水，將其中一杯推到趙高麵前。
    “浮丘伯的計策，妙就妙在‘亂’字上。成蟜領兵在外，隨時可能舉事；我在鹹陽城內策應，引爆內亂。屆時，呂不韋必定焦頭爛額，王權與相權激烈碰撞，整個大秦都將陷入亂局。”
    嫪毐頓了頓，幽幽問道：“阿高，你想想，在這鹹陽城，誰最怕亂？”
    趙高瞳孔驟然一縮，一個名字幾乎是脫口而出：“是……大王？”
    “大王自然怕，但他羽翼未豐。除了他呢？”嫪毐引導著他。
    趙高的大腦飛速運轉，無數個名字和勢力在他腦中閃過，最後，他鎖定了一個看似最不可能的答案，聲音都有些顫抖：“是……是楚係外戚……是昌平君！”
    “哈哈哈！”嫪毐終於發出了暢快的笑聲，眼中滿是讚許，“不愧是我的好弟弟！你比浮丘伯那個自以為是的老狐狸看得透！”
    趙高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他徹底明白了。這是一個牽動了秦國所有頂級勢力的驚天大棋局！
    嫪毐站起身，踱到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聲音充滿了自信與掌控一切的快感：“昌平君熊啟，大秦楚係的領袖。他最想要的是什麽？不是權傾朝野，不是封君拜相，而是大秦的穩定！
    一個穩定的、強大的、但由嬴姓主導的秦國，才是他和背後楚係最大的利益所在！他絕不能容忍大秦陷入足以動搖國本的內亂，不論這亂子是呂不韋、成蟜還是任何人挑起的！”
    “所以，”嫪毐轉過身，眼中精光四射，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景象，
    “浮丘伯想讓大秦陷入大亂，而成蟜在前線舉兵，就是製造大亂的最好引子。這對昌平君而言，是絕對無法接受的。所以，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深入亂局核心，在最關鍵的時刻，將這場大亂扼殺在萌芽中的刀！”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胸口，臉上露出森然的笑容：“我，就是昌平君最需要的那把刀。”
    趙高恍然大悟，背後的衣衫瞬間被冷汗浸濕。他終於看清了兄長那張隱藏在層層迷霧之下的真正麵目。
    “我與昌平君，早已有了默契。”嫪毐的聲音變得冰冷而決絕，“浮丘伯以為他在利用我，卻不知，我早已跳出他的這盤亂局！待到成蟜在前線舉事，鹹陽城內風聲鶴唳，呂不韋被徹底牽製之際，就是我收網之時！”
    “屆時，我明麵上助成蟜發難，實則會與昌平君裏應外合。我們不僅要借此亂局，重創權勢滔天的呂不韋，更要將成蟜的叛亂之舉公之於眾，一舉定罪！”
    “到那時，你再看”。
    嫪毐的聲音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呂不韋因治下不嚴、內亂蜂起而威望大跌；長安君成蟜，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叛國賊。
    誰是平定內亂、挽救大秦的功臣？是始終以大局為重、穩定朝局的昌平君，還有我這個……深入虎穴、為國除害、親手‘平叛’的‘有功之臣’！”
    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一石數鳥！
    此計之毒，之狠，之深遠，遠超趙高的想象。兄長竟已將楚係的力量也算計在內，構築了一個必勝的羅網！他不再是棋子，他要掀翻棋盤，自己來製定規則！
    想通了這一切，趙高心中的震驚、恐懼、憂慮，最終全部化為了一種極致的崇拜與狂熱。他毫不猶豫地單膝跪地，額頭深深觸地，聲音決絕而鏗鏘：
    “兄長深謀遠慮，已非凡人可度！趙氏的未來，全在兄長一人之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