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曠世之渠

字數:3425   加入書籤

A+A-


    鹹陽城南,一座簡陋官舍內,燈火如豆。
    鄭國正在伏案書寫。
    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總工師,眉宇間染上了寒霜,兩鬢甚至添了幾縷銀絲。官舍外,總有幾個陌生的麵孔在不遠處徘徊,他們像一群耐心的獵犬,等待著主人下達最後的命令。
    鄭國知道,自己就是那隻被圍困的獵物。
    “疲秦之計”的流言像野火一樣燒遍了鹹陽,他這個韓國來的水工,自然成了風暴的中心。他很清楚,無論這計策最終是利是弊,他這個執行者的身份,都注定了他必須死。這是身為棋子的宿命。
    他不怕死。作為一名水工,能在大秦的腹心之地,傾盡國力修建一條足以改變天下格局的曠世水渠,此生已無憾。他唯一怕的,是畢生所學,會隨著他的死亡而湮滅。
    於是,他開始寫書。
    義紙鋪滿了整個案幾,上麵用工整的小篆記錄著他一生的心血:如何勘測地脈,如何計算水流,如何構築堤壩,如何疏浚引流……他想將這門“經緯天地”的技藝留下來。他為這部書取名為《水經要術》。
    寫完最後一卷,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開始整理自己的衣物,甚至將不多的積蓄分裝成幾份,附上信箋,準備托付給唯一信得過的老仆,送回韓國的家人手中。
    他已在為自己準備後事。
    就在這時,門被輕輕叩響了。
    鄭國心頭一凜,該來的,終究是來了。他平靜地放下筆,整了整衣冠,沉聲道:“進來吧。”
    門被推開,走進來的卻不是手持刀兵的甲士,而是一個文士,正是李斯的心腹,董餘。他手中提著一壺酒,兩個酒爵。
    “深夜叨擾,鄭公莫怪。”董餘將酒具放在案上,目光掃過那堆積如山的義紙,眼中閃過一絲讚賞。
    “是李軍正派你來的?”鄭國聲音沙啞,“這杯,是斷頭酒嗎?”
    董餘搖了搖頭,自顧自地斟滿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推到鄭國麵前。“我家主上說,鄭公功在社稷,當飲慶功之酒,何來斷頭酒一說?”
    “慶功?”鄭國自嘲地笑了,“董先生不必再演戲了。如今鹹陽城人人皆曰‘鄭國韓諜,當誅’,我這條命,不過是長信侯與相邦府角力的祭品罷了。李軍正此刻派你來,是想讓我死得體麵些,莫要牽連於他吧?”
    他看得通透,也說得坦然。
    董餘沒有反駁,反而點頭道:“鄭公是聰明人,所以,我家主上才讓我來問一句,聰明人,為何要做尋死的蠢事?”
    “我並非尋死,是坦然赴死。”鄭國拿起酒爵,卻未飲下,
    “我身為韓人,行疲秦之計是真;助秦興修水利,使關中成天府之國,亦是真。功過罪責,任人評說。一死,可讓此事了結,也可全我名節。”
    “全名節?”董餘笑了,那笑容裏帶著李斯式的洞察與鋒利,“鄭公,你若死了,史書上隻會記下一筆:韓諜鄭國,行疲秦之計,事敗,伏誅。你的《水經要術》會被付之一炬,你嘔心瀝血的白渠,功勞會被安在別人頭上。你,隻是一個可恥的失敗者,一個愚蠢的注腳。這,就是你想要的名節?”
    鄭國握著酒爵的手,猛地一緊。
    董餘步步緊逼,聲音壓低,卻字字誅心:“你以為你的死能了結一切?不,你的死,隻會成為嫪毐攻訐相邦府最鋒利的武器!他會踩著你的屍骨,登上更高的位置,然後用他那套方式,把大秦攪得烏煙瘴氣。你非但不能全名節,反而成了助紂為虐的幫凶!你對得起這條即將澤被萬民的水渠嗎?”
    鄭國臉色煞白,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
    “我家主上讓我告訴你。”董餘的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你的戰場,從來就不在朝堂,而在江河之上。你的武器,不是陰謀詭計,而是你手中的圖紙和算籌。長信侯之流,不過是河中泡沫,隨波逐流,一觸即破。而你正在建造的白渠,卻是萬世之基,與國同休。”
    他將酒爵再次推近一分,目光灼灼地盯著鄭國。
    “死,是懦夫的選擇,是把勝利拱手讓給敵人的愚行。”
    “活著,用你的才華,親手完成這條曠世之渠,讓關中萬頃良田成為你功績的無聲豐碑,讓天下人都看到,一個水工的偉大,足以碾碎所有政客的陰謀。這,才是真正的‘全名節’!”
    “鄭公,你是想做一個遺臭萬年的‘韓諜’,還是想做一個流芳百世的‘水聖’?”
    “水聖……”鄭國喃喃自語,這兩個字仿佛一道驚雷,劈開了他心中所有的死誌與迷茫。
    求死之心,源於絕望。而李斯通過董餘,給了他一個新的希望,一個遠比“坦然赴死”更宏大、更具誘惑力的目標。
    他不是一個待宰的祭品,他是一個鑄造者。他的命運,應該與他親手鑄造的工程一樣,堅不可摧。
    “我明白了。”許久,鄭國緩緩抬起頭,眼中那死寂的灰燼下,重新燃起了一點灼熱的火星。他端起酒爵,一飲而盡。
    “請轉告李軍正,”他放下酒爵,聲音重新恢複了力量,“鄭國,不會死了。
    在白渠水流過關中每一寸土地之前,我,不會死。”
    而此刻,甘泉宮內,暖香浮動。
    冬兒跪在殿中,頭深深地埋下,心如擂鼓,麵上卻是一片恭順。
    軟榻上,太後趙姬斜倚著,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一枚通體溫潤的玉如意。她沒有看冬兒,目光仿佛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聲音也帶著幾分倦意:“你在李府,過得可還習慣?”
    這看似尋常的問話,卻像一把無形的鉤子,要探入冬兒的心底。
    “托太後洪福,”冬兒的聲音柔順而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李府規矩森嚴,奴婢一切安好,不敢有負太後恩典。”
    這是李斯教她的第一課:麵對上位者的垂問,永遠不要主動展露情緒,隻陳述事實,並將一切歸功於對方。
    “規矩森嚴?”趙姬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殿內顯得有些飄忽,
    “本宮倒是好奇,是怎樣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