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何為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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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知安盯著她片刻,忽然把她往懷裏一攬,把她在火前多吸的那兩口熱氣替她呼了出去。
    他聲音很輕:“換氣。”
    她靠在他臂內側,點了一點頭,眼裏那一瞬微燙的酸意,隨著他胸腔起伏暗暗退去。
    出第二層時,外頭的風忽大。兩名武士應聲上前,其一抱拳。
    “殿下果真有法。第三層心骨,更險。”
    “心骨?”
    霍思言順口一接。
    那武士似是失言,忙低頭退下。
    另一個冷聲接道:“我們隻送至此。”
    “你們隻需守好外廊。”
    謝知安淡淡道。
    “有人動了火眼的節律,回去告訴你的大人,換鼓的手太拙。”
    兩人臉色微變,卻不敢辯。
    霍思言看都不看他們,隻把手按在第二道內階的起步石上,石溫尚熱。
    她回頭對謝知安道:“上第三層前,喝水。”
    他遞過水囊。她仰頭飲了一口,又把水遞回去,看他把水囊壓在唇邊,卻不吞,隻用水在口腔裏薄薄過了一遍,再咽下。
    “喉不幹,眼不花。”
    他說。
    “心不急,腳不亂。”
    她接。
    第三層門闕極窄,門麵並無符紋,像是塔心自然裂開一條縫。
    二人才貼近門口,忽聽上方“篤”的一聲輕響,一截黑影從門楣垂落,直墜她額前。
    謝知安手起刀落,“當”地斬斷,那截黑影滾在地上,是一串細密銅鈴,鈴肚中塞著白骨粉末。
    “風擊鈴,粉入鼻,人先亂。”
    他說。
    霍思言用濕布把口鼻緊緊裹住,目光卻落在門後的黑暗裏。
    那黑暗並非全黑,深處似有極細的冷光一閃一滅,像潮水裏忽隱忽現的魚眼。
    她抬腳欲入,身後忽然有人喚了一聲“阿箏。”
    那聲音極輕,像從遙遠的水底漂來,又像在她耳廓邊呼了一口氣。
    不是謝知安的音色,也非安渠、薛嵩的腔。
    她的腳尖在門檻上微頓,手背瞬間收緊。
    謝知安的刀鋒橫在她與黑暗之間,眼神陡寒。
    “誰?”
    寂靜無波,隻有塔心深處的那一點點冷光。
    “第三層試意已過半……”
    霍思言把那一聲呼喚像一片火星壓進掌心,語氣仍舊平穩。
    “它開始用人聲引你回頭。”
    “聽見了?”
    他問。
    “聽見了,但我隻認你。”
    他嗯了一聲,放低刀尖,與她肩並肩邁入門縫。
    門後是一段極短的黑廊,黑廊盡頭,豁然開朗。
    塔心中空,四壁皆骨,骨間以銀線縫合成網,從頂垂下一枚暗金色的骨鈴,鈴口倒扣,正對塔心一塊圓形的石台。
    石台之上,立著一麵沒有任何紋飾的黑鏡。
    鏡麵並不映人,隻映念。
    她才近一步,鏡中便起了漣漪,薄薄一層霧,從鏡底生出,如煙似雪。霧裏漸漸顯出一片河岸、一條低矮的石壩、幾竿斜矗的蘆葦,還有一個披著粗布小披風、抱著木盒子的女孩。
    她側臉極瘦,眼睛亮得像未曾合上的星。
    “阿箏……”
    那是女人的聲音,不像方才那樣虛,而是帶著暖意的真,像是有人蹲下身,把手心貼在她的發頂。
    霍思言的指節收緊到發白。
    那石壩、蘆葦、木盒,都與她記憶的罅隙拚得嚴絲合縫。
    “別看。”
    謝知安的手覆在她眼上。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一線不穩。
    鏡中霧氣似乎遲疑,骨鈴上方那一縷暗金細線輕輕一顫,發出幾不可聞的“嘽”聲,像不甘,像退讓。
    “還不夠。”
    謝知安忽然開口。
    他拔刀,刀尖輕觸鏡框外的一點銀線,像給這個空間“加了一筆”。
    那一筆落穩,鏡麵裏“現在”的影子更凝,霧氣在“現在”的邊緣被切出一道縫。
    “走。”
    她在縫隙出現的同一息踏出一步。
    鏡麵外圈的銀線驟然成網,試圖從她肩背纏上來。
    謝知安反手一抖,刀背橫掃,將銀線拍回骨壁。
    他左臂為盾,替她擋住骨鈴落下時拍來的第一下“震”。
    震力穿臂而入,他喉間悶哼,膝微屈,卻沒退半步。
    石台後方有一道極狹的斜坡,引向更上的樓廊。第三層真正的入口。
    兩人一前一後掠上。
    腳底甫落,身後“錚”的一響,骨鈴被不知名的力道猛然扯起,鈴口回扣,鏡麵再次複圓,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廊口處,安渠的身影不知何時站在陰影裏,手裏拎著一隻水囊,笑容恭順。
    “殿下,王上擔心您耗傷,命屬下來送水。”
    他把水遞來,眼底笑意不動,指尖卻微微一顫,就在遞水的半寸間隙裏,他用極低的氣聲,吐出兩個字。
    “臨河。”
    霍思言接過水囊,沒看他,隻淡淡道:“多謝。”
    安渠退後三步,彎腰行禮。
    “小心風口。”
    他起身時,眼角那點興味與審度被燈影切做兩半,像把看不見的刀悄悄按回袖裏。
    謝知安側過身,用身體擋住安渠的視線,為她纏好腕上被銀線劃破的細痕。
    纏到最後一圈,他壓低聲音:“他知道你出生的地方。”
    “我知道。”
    她把水囊遞給他,自己的那口隻漱了漱,咽下極少。
    “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試。”
    “第三層,會更直。”
    謝知安說。
    “更直,便更好。”
    她抬眼看著黑廊盡頭那一點冷白。
    “彎的,我反倒不耐煩。”
    風從塔心最上端吹下,熱與冷在狹隘的走道裏混成一股異樣的味道。
    她握緊指節上的絲,像握住一根看不見的韁,那韁不係馬、不係人,隻係她自己的心。
    “走吧。”
    第三層的入口極窄,恍若骨髓中的一道裂紋,需側身方可入。
    甫一踏入,風聲全無,仿佛一切呼吸與心跳都被抽走,隻餘一種近乎真空的靜,靜得不自然。
    石壁不再是灰白與黑石交錯,而是徹底的白骨色,細看之下,那骨麵並非平滑,而是由無數掌心大的“橢圓片”拚合而成,每一片上都隱約可見紋路。
    像人類的指紋,又像風幹獸皮上的血管。
    謝知安抬手,指腹輕輕觸及,眉峰一沉。
    “是心骨。”
    “何為心骨?”
    霍思言眸光一動。
    “古時西溟王庭的刑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