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臨河舊地

字數:4332   加入書籤

A+A-


    謝知安壓低聲音,繼續解釋道:“取罪者之心,剜骨削片,浸藥風幹,鑲入塔壁,一層一片,嵌到死者氣息散盡為止。”
    霍思言指尖也落在骨片邊緣,感到一絲幾不可察的熱意,從骨麵緩緩滲出,像在與她的脈搏相貼。
    “活骨有念。”
    心骨廊呈方形,四壁各開一扇極小的骨窗,窗外透入的光並不穩定,忽暗忽明,像是有人用手在外麵遮光。
    地麵是與牆壁相同的骨片鋪就,但每隔三步,便有一塊顏色略深的方磚。
    方磚上雕著不同的紋路,有鳥、有獸、有符文,也有極為抽象的旋紋。
    謝知安目光在這些方磚間掃過。
    “這些磚,是“意念鑰”,走對了,骨牆安靜,走錯一步,牆裏的心骨會動。”
    “動?”
    他抬下頜示意她看左側。
    那塊嵌在牆中的心骨片正微微鼓起,骨麵紋路緩緩蠕動,像人的手心在慢慢攥緊。
    若有人貼近,恐怕那骨麵會驟然探出,將人的心髒直接“握”在它的指間。
    霍思言蹲下,仔細看最近一塊雕著旋紋的方磚,指尖在旋紋的起點輕輕點了點。指尖傳來極輕的回彈,就像某種極薄的皮膜在骨片與她之間隔著。
    “它在等你給它一個念頭。”
    她低聲道。
    “念頭?”
    謝知安眉間更緊。
    “這裏的機關,不靠觸發,而靠感知,它感到你的意圖,就會決定開或閉。”
    她抬腳踩上那塊旋紋磚的中心,心中隻默數節律,不生任何“過關”或“闖陣”的念。
    骨片下方的那股熱意輕輕一縮,又緩緩散開。
    路,暫時開了。
    兩人以這種極克製的步伐在廊中行進,每一步都像在走懸空的索橋。
    謝知安的眼神始終未離開她的背影半寸,一旦她腳尖有微顫,他的刀就會先一步橫到她身側。
    走到第三麵牆時,骨窗外忽然射入一道極亮的光,不同於之前的暗明交替,這光亮刺得人眼底泛白,像是在火上覆了一層鹽,辣得生疼。
    霍思言眯眼,卻在那刺光中看見窗外一抹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半蹲在骨窗外,似乎在專注地看她。
    光線太強,輪廓模糊,但她分明捕捉到一個細節,影子肩上披著的,是西溟舊軍的狼首披風。
    拓跋烈?
    不,那身形略瘦,肩線不同。
    影子在她與謝知安剛要邁步時,微微前傾,像是想看清她腳下的選擇。
    霍思言忽然意識到,第三層不僅是塔的試鋒,也是有人在外觀她的應對。
    那人或許正等著看她如何應對“心骨”的挑釁,以此判斷她的性情、念法,甚至——她的出身。
    她垂眼,看向腳下的方磚。這一排的三塊磚,左是猛獸,右是旋紋,中間是大周八卦中的“坎”卦。
    猛獸紋象征西溟戰神、旋紋象征中立守衡、坎卦象征大周水德。
    謝知安低聲道:“選中間。”
    “不,選中間,是他們料到的。”
    她抬腳,踩上左側的猛獸紋。
    骨片下的熱意驟然一緊,像是握住了她的腳踝。
    下一息,那股熱意卻自行鬆開,牆中的心骨反而收回一線熱度,似在低低“嗯”了一聲。
    影子在光外微頓,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走。
    謝知安看她一眼,眼底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隨即壓下。
    廊的盡頭,是一扇與牆麵渾然一體的心骨門。門無縫無鎖,隻在正中嵌著一塊拳頭大小的骨片。
    上麵刻著兩國的舊邊界線。
    她盯著那條線,心底像被針尖輕輕點了一下。
    臨河舊地。
    她伸手觸線,指腹與骨麵相抵的一瞬,那股熱意湧得極快,直衝心口,仿佛要探入她的脈搏裏翻找什麽。
    她深吸一口氣,把腦海中閃現的童年景象,蘆葦、石壩、低矮的屋簷,盡數壓下,隻留一句冷意分明的念。
    “我屬於我自己。”
    骨麵震了一震,熱意倏然退去,門前的縫隙緩緩張開。
    謝知安在她身側低聲道:“他們這次沒得到他們想要的。”
    “得不得,要不要,是兩回事,我走出去,他們就會換法子。”
    門後,是一段向上的長階,直通骨塔頂層。風聲重新灌入耳中,帶著高處獨有的銳利。
    在二人踏上長階的同時,骨窗外的那道影子悄然退去,隻留下廊壁上的光線一息息暗下,歸於最初的白骨色靜謐。
    長階筆直向上,越往上風越急,吹得骨壁發出細細的顫音,像是有人在耳邊低吟。
    階盡處是一道拱形骨門,門外便是塔頂的露台。此處視野極闊,西溟王庭的城廓在北方鋪展開去,屋脊如鱗,金頂在陽光下閃得刺眼。
    露台中央,立著一根比人還高的骨柱,柱上纏繞著八道金環,環內嵌著不同材質的石珠。
    黑曜、青玉、赤瑪瑙……每一道環與塔身的風道相連,風穿過金環時,會帶出低沉而悠長的音。
    在骨柱另一側,安渠、薛嵩,以及一名未曾在下層見過的高個男子正等著。
    那男子披著暗金色的披風,胸前紋著西溟王族的雙鷲印記,眉眼鋒利,眸色比常人更淺,像極了山雪初融時的河冰。
    “殿下。”
    安渠上前一步,笑容恭謹。
    “恭賀您順利登頂。”
    薛嵩隻淡淡頷首,似在打量她走過來的每一步。
    高個男子則微微一笑,開口的聲音如骨環之音般低緩。
    “果然,心骨試鋒也攔不住大周的使者,幸會,臨河之女。”
    最後四字落下,露台上的風似乎一頓。
    霍思言的眼底,瞬息間有波光一閃而沒。
    她抬眸,唇角含笑,像是對一名陌生友人寒暄。
    “閣下怕是認錯了人,我生於大周。”
    高個男子的目光並不移開,反而在她眼底細細搜尋。
    “是麽?那或許,是我聽錯了風聲。”
    謝知安向前半步,身形微微一側,恰好擋住男子直探的視線。
    “不論聽見什麽,今日不過是試鋒,王庭想問的事,還早著。”
    安渠在旁輕輕一笑。
    “謝統領真是護得緊。”
    “護本分的客人,不算緊。”
    謝知安的聲音淡淡,卻在風聲中帶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