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踏雪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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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中人目光遊移,半晌低聲。
    “北營的人。”
    “第二,銅鈴誰給的?”
    “市上買的。”
    “第三,你要殺誰?”
    沉默幾息,他忽然抬眼,回望霍思言,唇角繃著。
    “要你退旗。”
    “好。”
    她把水盞放回案上。
    “我問完了。”
    對麵四個“舊部”神色更亂,為首者一跺腳。
    “這算什麽?你編排兩句話,就要我們認錯?”
    霍思言不看他,隻看拓跋烈。
    “王上,第一對、第二對,匠人與驛卒的說法與我前述無誤,第三對,巷人親口承認“北營教結”,動機是“退旗”,不是“臨河冤”,臨河的兄弟若要說話,我也聽,但借他們的名頭亂城的,先請王上管一管。”
    拓跋烈手指輕叩扶手,又看了看薛嵩。
    “相爺,意下如何?”
    薛嵩慢吞吞放下杯。
    “霍使者今晚立的,是個止風的場,風停一半,也算本事。”
    “不過……”
    他轉向四個“舊部”。
    “你們四個,兩個是真臨河散軍,兩個不是,哪個是真,哪個是借名頭的,你們自己心裏有數。”
    “王庭可以給你們口糧半年,你們若真想替臨河說話,先把手裏的刀放下,從這城裏規矩走起。”
    為首者麵皮抽動了兩下,終究沒再吭聲。
    拓跋烈看得痛快,忽地笑起來。
    “好吧,朕也痛快。”
    “工坊記一條,鈴模市售需改印,不得與王帳同,城司記一條,“河歸誰”的攛掇。”
    “查茶肆裏嚼舌的案子,封鋪三日,旗。”
    他看向霍思言,
    “先留著,一年之期,照舊。”
    “謝王上。”
    霍思言起身一揖,不誇不卑。
    “別忙謝。”
    拓跋烈又道:“明日市上還會有人說你“臨河之女”,朕不攔他們說嘴。”
    “但朕要看你怎麽走路……是走到臨河去,還是走回大周去,還是……把路走到朕的麵前來。”
    這句話,殿裏人都聽懂了。
    它像一把明晃晃的刀,也像一個敞開的門。
    霍思言答:“我隻走一條路,把風停住的那條。”
    拓跋烈笑聲更大,抬手讓上酒。
    “痛快!今晚的酒,喝。”
    散席後,風飲閣外燈火濕冷,謝知安把鬥篷給她披好,步子放慢,陪她走廊下。
    “手還冷?”
    他關切地問道。
    “好些。”
    她伸手碰了一下他掌心。
    “你臂上的燙痕還疼嗎?”
    “不疼,你問了三問,我替你記了三筆,第一,赫連昭認城裏活,卻顧左右。”
    “第二,薛嵩勸降那兩個真散軍,他是在收人心。”
    “第三,王上此般做法……是在收你。”
    她抬眸看向夜色,聲音很輕。
    “我知道。”
    廊盡頭風更急,她忽然站住,轉身看著他。
    “謝知安,若哪日我真被逼到路口,你拉我一把。”
    “我不會等到哪日,我一直拽著。”
    霍思言笑了笑,把那隻“河”字銅鈴從袖裏取出來,放進他掌心。
    “替我收著,鈴聲一響,就提醒我,別被風帶著走。”
    “好。”
    他握緊。
    風飲閣的燈一盞盞滅下去,雪地裏他們的影子並在一處,像被線輕輕縫住。
    次日清晨,王城的說書攤前又圍滿了人。說書人一拍醒木。
    “昨夜風飲閣,王上當麵問話,大周使者三問三中,城裏工坊要改印,茶肆封了三家,諸位!風小了,可風口,還在。”
    聽眾裏,一個灰鬥篷悄然退開,轉進背巷,消失在一串雪腳印裏。
    巷口角落,有兩行小字被人用木炭寫在牆上。
    “旗在,風停。”
    這幾字很快又被另外一行字蓋住。
    “臨河不忘。”
    城中兩股氣息,就這樣並排走了一段。
    王城雪停,屋簷仍在滴水。
    早市一開,茶肆門口就圍了人,說書人拍醒木,聲浪壓住了霧氣。
    有人說霍思言是臨河來的,有人說她是大周的人。
    人群越圍越厚,消息越傳越雜。
    街角牆上,那行木炭字“旗在,風停”又被一抹新的黑痕壓住,變成“臨河不忘”。
    灰鬥篷撣了撣手,轉身沒入人海。
    客棧二樓窗下正對著這片牆。
    霍思言端著熱茶,看了很久。她把簾子合上一半,轉身時,門被推開,冷氣卷著雪意鑽進來。
    謝知安進屋,把另一壺茶放在炭盆邊,讓熱氣快些騰起來。
    “又寫上了。”
    他把鬥篷搭到椅背上,目光落在她手背。
    “寫吧。”
    她把茶盞遞給他。
    “寫的越多,露出的手也越多,要不要我連夜擦掉。”
    “不用。”
    她搖頭道:“擦不盡的,反叫人起疑,不如讓它自己被新話蓋住。”
    “你打算怎麽蓋。”
    “讓他們自己說出來。”
    她把簾角再壓低一點。
    “把風口挪到王帳的門檻上,讓放風的人親自抬話進來。”
    謝知安看了她一會,嘴角動了動。
    冬陽斜斜地照進來,照得她睫毛邊緣發亮。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指尖,把一隻薄皮手套笨拙地套上去,她沒抽回,隻抬眼看他。
    “別逞強。”
    他聲音故意壓低。
    “昨夜骨塔的熱還沒散幹淨。”
    “你也別逞強。”
    她把另一隻手套塞進他掌心。
    “你臂上的燙痕,別再碰熱酒。”
    他嗯了一聲,兩人對望一瞬,都把要說的話咽回去。
    午前,他們把人分作兩撥。
    一撥在城東茶樓落座,假作客人,故意議論“鈴模三點成鉤出自城工坊”的細節。
    另一撥在市口說書攤邊投賞,請說書人改了詞,夾進“折柳渡秋汛偏東南”的暗語。
    霍思言叫這法子“聽牆”。
    她說,牆不聽人,人卻會聽牆,誰往牆上寫字,誰就會循著這些暗語來找源頭。
    “記住兩句引子。”
    她對隨行親兵做手勢。
    “聽見有人接“三點成鉤”就跟,聽見有人接“折柳渡秋汛”就記。”
    “我盯王帳那邊。”
    謝知安係好臂甲。
    “赫連昭若動,我先攔一攔。”
    “你攔前,我收尾。”
    她的語氣很穩。
    “別讓他們把節奏搶了去。”
    午後風起,市井更響。
    茶樓裏,那兩句引子像扔進水中的石子,引出一圈又一圈漣漪。
    果然,有兩個灰鬥篷在二層角位低聲複述了“折柳渡秋汛偏東南”。
    他們離席極快,沿著後梯下去,一頭紮進背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