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鹽光初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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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鹽窩裏潔白的結晶堆積如山,薪火部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富足喜悅中。
    但石耳和苔花卻在礁石間發現了一串陌生的足跡——星痕商會的探子,已經嗅到了鹽的氣息。
    當淩淵與阿璃在篝火旁謀劃如何用這雪白的籌碼撬開商路時,一場無聲的較量已在海風中悄然拉開帷幕。
    鹽窩的結晶池在正午的烈日下蒸騰著微鹹的水汽,像一塊塊被無形火焰炙烤的銀鏡。苔花額角滾落的汗珠砸在滾燙的石板上,“滋”的一聲,瞬間消失無蹤。她手中的骨刮片貼著溫熱的池底,發出悅耳的“沙沙”輕響,一層晶瑩細密的“新雪”隨著她的動作在籮筐裏越積越厚。
    “苔花姐,看這個!”石耳獻寶似的捧著一捧鹽晶跑來,少年古銅色的皮膚在鹽池的反光裏幾乎要融進陽光裏,“像不像碾碎的月光?一點沙都沒有!”
    籮筐裏,雪白蓬鬆的鹽粒堆成了小山,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鑽石般的光芒。這是薪火部從未擁有過的財富,沉甸甸地壓在所有人心頭,卻帶來一種踏實到近乎眩暈的富足感。營地裏的氣氛悄然變化,連月露窟裏草藥苦澀的氣味似乎都被海風吹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鹹腥與汗水的、生機勃勃的氣息。族人們走過鹽窩邊緣,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被那一片耀眼的潔白吸引,腳步輕快,低聲交談間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有了鹽,意味著熬過寒冬的希望陡增,意味著不必再為了一小袋粗糲的苦鹽向星痕商會彎下脊梁。
    “灰須叔,您瞧瞧,”露角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小心地避開灰須斷臂的位置,將湯碗湊近些,“湯裏擱了新鹽,阿璃姐試過了,鮮得很”。
    灰須靠著厚實的草墊,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聚焦在湯碗上。他伸出僅剩的左手,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探向碗沿,指尖沾了點湯水,遲疑地放進嘴裏。純粹的鹹鮮味在舌尖化開,沒有一絲雜質的苦澀,那久違的、屬於食物本身的飽滿滋味讓他渾濁的眼中猛地迸出一道光。他喉頭滾動,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不知是燙的還是激動的,接著便貪婪地大口吞咽起來,滾燙的湯汁沿著嘴角淌下也渾然不覺。藤心婆婆在一旁看著,布滿皺紋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鬆快的笑意。
    海風帶著白晝的餘溫拂過嶙峋的礁石群。石耳和苔花結束了一天最酷烈的勞作,沿著熟悉的小徑,打算繞到鹽窩西麵一處背風的石窩子裏歇歇腳,順便用清涼的海水泡泡磨得發紅的腳底板。
    “累死我了,”石耳誇張地揉著肩膀,“感覺骨頭縫裏都是鹽粒兒”。
    苔花沒應聲,她腳步頓住,目光銳利地投向腳下前方一片被海潮衝刷得相對平整的濕沙地。幾道清晰的印記刺入眼簾——那是靴子的痕跡,硬朗、深陷,邊緣輪廓分明,絕非部落裏族人慣常穿的韌草鞋或赤腳踩出的樣子。
    “石耳”苔花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緊繃的警覺。
    石耳立刻收聲,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臉上的憊懶瞬間褪盡,猿族少年的眼神變得像礁石縫隙間搜尋獵物的鷹隼。他幾步躥過去,蹲下身,手指謹慎地懸在那腳印上方,虛虛比劃著大小和紋路。
    “不是我們的人,”他聲音幹澀,抬頭望向苔花,眼中是與年齡不符的凝重,“這靴底是硬皮壓出來的紋,星痕商隊那些護衛穿的就是這種”。
    痕跡從一塊巨大的、形似臥獸的黑礁石後麵延伸出來,歪歪扭扭,最終消失在通往內陸雜木林的碎石坡上。兩人對視一眼,無需言語,立刻貓著腰,如同無聲的陰影般沿著足跡消失的方向快速追蹤。越過碎石坡,在一叢低矮卻堅韌的鹽蓬草旁,他們找到了更多的痕跡:被踩斷的草莖滲出新鮮的汁液,旁邊一小塊鬆軟的沙地上,赫然印著一個完整的、帶著星痕商會護衛特有的釘掌紋路的腳印。更觸目驚心的是,就在腳印旁邊,一小撮灰白的粉末散落在深色的沙礫上,極其刺眼。
    苔花蹲下身,指尖撚起一點粉末,湊到鼻尖。一股熟悉無比的鹹味鑽入鼻腔。
    “是鹽”她抬起頭,臉色變得蒼白,聲音裏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一絲驚惶,“他們偷了我們的鹽 ,還摸到了鹽窩邊上”。
    石耳拳頭攥得死緊,指節發白。他猛地抬頭望向那片被礁石拱衛的鹽窩方向,仿佛能穿透距離,看到那些貪婪的眼睛正潛伏在暗處覬覦著部落的希望。
    “得馬上告訴族長和阿璃姐!”少年斬釘截鐵,再無半分嬉鬧。
    篝火在營地中央跳躍,驅散著海邊夜晚的微涼。橘紅色的火光映照著圍坐的幾張麵孔:淩淵眉峰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撚著一小撮潔白的鹽晶;阿璃凝視著跳躍的火焰,眼神沉靜卻銳利;石墩抱著胳膊,寬闊的胸膛隨著壓抑的呼吸起伏,如同蓄勢待發的火山;藤心婆婆摩挲著骨杖,臉上是洞悉世事的凝重。
    石耳和苔花急促地匯報完發現,空氣驟然凝固,隻剩下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和海風掠過營地的嗚咽。
    “腳印,鹽粉”淩淵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像礁石在深海摩擦,“趙乾的狗鼻子,比我想象的還靈。”他攤開手掌,任由掌中那捧細鹽在篝火映照下閃爍著微光。“鹽窩剛成,他們就聞著味兒來了。”
    “他們踩點,偷鹽樣,是要摸我們的底。”阿璃接道,聲音清晰冷靜,“看我們有多少鹽,值不值得他們撕破臉皮硬搶,或者盤算著怎麽用最低的價碼,繼續卡住我們的喉嚨。”她目光掃過眾人,“這鹽,在他們眼裏是肥肉,更是威脅。”
    石墩猛地一拍大腿,震得篝火火星四濺:“怕他個鳥,他們敢來硬的,老子帶人把他們的骨頭都拆了塞進鹽池裏醃上”粗豪的聲音裏滿是壓抑不住的戾氣。
    “蠻幹是最下策,石墩。”藤心婆婆的聲音不高,卻像一瓢冷水澆在炭火上,讓石墩瞬間憋紅了臉卻不敢再吼。“星痕商會紮根多年,爪牙遍布。我們剛喘過氣,拚不起。”
    “婆婆說得對,”阿璃點頭,目光重新落回那捧鹽上,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鹽,就是我們的刀,也是我們的盾。硬碰硬,正中趙乾下懷。他巴不得我們亂,好趁火打劫。”她抬起眼,看向淩淵,火光在她眸底跳動,“鹽窩的鹽,不能直接是‘鹽’。”
    淩淵的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動:“你的意思是”
    “精煉,”阿璃吐出兩個字,帶著一種打磨武器的專注,“我們現在的鹽,白是白了,但終究是灘曬粗鹽。如果能想辦法再提純,讓它更白、更細,細得像雪粉,像最上等的珍珠粉讓它成為這片海岸,甚至更遠地方都獨一無二的好東西,趙乾手裏的那些粗鹽苦鹽,拿什麽比?”她的指尖輕輕撚動著鹽粒,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隻有獨一無二,才能賣出獨一無二的價錢,才能讓別的商隊,願意為了這稀罕物,頂著星痕商會的壓力,把糧食運到我們海邊”。
    篝火旁陷入短暫的寂靜。石墩臉上的怒意漸漸被一種茫然的思索取代,石耳和苔花則聽得眼睛發亮。藤心婆婆布滿皺紋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讚許的弧度。
    “獨一無二…”淩淵低聲重複,篝火在他深邃的瞳孔裏燃燒。他抓起身邊一隻粗糙的樹皮桶,桶裏盛滿了白天新收的鹽晶。他凝視著那一片細碎的、在火光下跳躍著無數光點的潔白,緩緩握緊了拳頭,指縫間溢出細微的鹽粒。“好!那就讓我們的鹽,成為敲開所有門的最亮的籌碼!阿璃,精煉的事,你領頭,要什麽人手,部落裏隨你挑!”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長,目光投向鹽窩的方向,也投向更遠的內陸那片被星痕商會的陰影籠罩的區域,聲音斬釘截鐵,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趙乾想探我們的底?那就讓他探!讓他看看,我們薪火部,用汗水和海水,到底能點起怎樣一片他壓不滅的白光!”
    海風陡然轉烈,嗚咽著卷過營地,吹得篝火猛烈搖晃,明暗交錯的光影在每個人緊繃的臉上跳動。鹽窩裏堆積的鹽山在遠處黑暗中沉默著,如同沉眠的雪原,又像一片無聲燃燒的白色火焰,靜待點燃驚雷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