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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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慘白的紙紮人形,一男一女。男的身穿褪色的靛藍長衫,女的穿著同樣褪色的大紅襖裙。
    它們的臉龐用粗糙的顏料描繪,腮紅塗得異常鮮豔,如同兩團凝固的血,嘴角卻詭異地向上彎著,露出僵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空洞的眼睛是兩個漆黑的窟窿,直勾勾地“望”著廣場,或者說,正“望”著剛剛踏入此地的我。
    它們的身體在傍晚幾乎無風的死寂中,以一種極其微小的幅度,極其緩慢地晃動著,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又像是在積蓄某種力量。
    “操!”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頭皮炸開般發麻。這絕不是尋常祭奠用的紙人!
    它們懸吊的位置、那凝固的笑容、那空洞的注視,都透著一種精心布置的惡意。
    司機老哥說的屍體…當時會是吊在這上麵嗎?
    我強壓下翻湧的胃液和狂跳的心髒,強迫自己仔細觀察。
    沒有屍體,隻有這兩個詭異的紙人。但空氣中那股難以名狀的腐朽氣味,在這裏似乎更重了,還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香燭紙錢焚燒後的焦糊味。
    太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正被遠處山脊吞噬,暮色如同濃稠的墨汁,迅速在鎮子裏暈染開來。
    時間不多了!我必須在天黑透前上去看看!
    我深吸一口那混濁的空氣,右手緊握錘柄,左手抽出強光手電,擰亮。
    一道刺眼的光柱瞬間撕裂了戲台前的昏暗,驅散了部分陰影,但也讓那兩個紙人慘白的麵容在光線下顯得更加瘮人,那笑容仿佛更深了。
    我繞著台基走了一圈,找到了通往後台的台階入口——一個低矮、黑洞洞的門洞,像通往巨獸的咽喉。
    台階是木頭的,腐朽嚴重,踩上去發出令人心顫的“嘎吱”**,仿佛隨時會斷裂。
    進入後台,空間狹小而壓抑。光柱掃過,灰塵在光束中狂亂飛舞,如同細小的幽靈。
    地上散落著斷裂的木棍、破碎的鏡子、褪色的布頭,還有一些辨不出原本形狀的道具殘骸。
    角落裏堆著幾個同樣落滿厚灰的箱子。一麵巨大的、布滿裂紋的銅鏡斜靠在牆上,鏡麵汙濁不堪,隻能映照出扭曲模糊的光影和我自己模糊晃動的輪廓,顯得無比詭異。
    後台深處,有一道布簾遮擋著通往戲台側麵的通道。布簾早已褪色破爛,如同破敗的招魂幡。
    我屏住呼吸,用錘柄小心地挑開一角。
    一股更濃烈、更純粹的腐朽氣息混雜著塵土撲麵而來。光柱投射去,照亮了側台通道。通道狹窄,堆滿了雜物,光線勉強能照到戲台前台邊緣。
    就在這時,光柱掃過通道深處的一角。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在通道盡頭,一堆破爛的道具和雜物後麵,似乎蜷縮著一個人影!
    那人影穿著一身灰白色的衣服,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幾乎與周圍的黑暗和塵埃融為一體。
    它似乎非常瘦小,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姿勢蜷縮在那裏,像是被隨意丟棄的破布娃娃。
    是屍體?
    心髒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我強迫自己穩住呼吸,握錘的手心全是冷汗。
    光柱死死鎖定在那個灰白的身影上,不敢移動分毫。它沒有任何動靜,死寂得如同背景的一部分。
    “喂?”我的聲音幹澀嘶啞,在狹窄的通道裏顯得異常突兀。
    沒有回應。隻有死寂。
    我咬咬牙,往前又挪了兩步,光柱更清晰地照過去。那身影的輪廓似乎清晰了一些——它穿著類似舊式長袍的東西,布料在灰塵下呈現出一種僵硬的質感。
    頭發?不,那似乎不是頭發,更像是一團雜亂糾纏的線…或者…稻草?
    就在我試圖分辨那到底是什麽的時候,一種極其細微、幾乎被錯覺掩蓋的聲音,突然鑽進了我的耳朵。
    “嘻…”
    像是孩童憋不住發出的、極其短促的一聲輕笑。輕飄飄的,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感。
    聲音的來源…似乎就是那個蜷縮的身影!
    我的頭皮瞬間炸開!一股冰冷的電流順著脊椎猛躥至四肢百骸!
    不是屍體!
    那東西…動了!
    極其輕微的,如同生鏽的機械被強行扭動發出的摩擦聲,從那個方向傳來。
    那個蜷縮的、灰白的身影,它的肩膀似乎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向上聳動了一下!伴隨著這微不可查的動作,又是一聲:
    “嘻…”
    這一次,笑聲似乎更清晰了一點,帶著一絲冰冷的戲謔,清晰地穿透了後台的死寂,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我的耳膜,直刺大腦深處!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所有的理智。腎上腺素瘋狂分泌,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我幾乎是同時做出了反應——猛地向後退了一大步,同時將強光手電的光束死死聚焦在那個“東西”上,另一隻手中的錘子已然橫在胸前,擺出了防禦的姿態!
    “誰?!”我厲聲喝道,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在後台狹小的空間裏撞出空洞的回響,旋即又被無邊的死寂吞噬,沒有激起任何回應。
    光束像一柄光之利劍,刺破了通道深處的黑暗。那灰白的身影在強光下纖毫畢現。
    它確實在動!不再是剛才那微不可查的聳動,而是整個身體開始以一種極其僵硬、極其不協調的方式,緩緩地…試圖扭轉過來!
    它的動作如同被定格又強行拖拽的劣質木偶,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無聲的**。
    那團糾纏在“頭部”的亂線或者說稻草也隨之晃動,簌簌落下細碎的灰塵。
    我看不到它的臉——如果那團亂糟糟的東西下麵還能稱之為臉的話——但它轉向的動作本身,就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令人窒息的惡意。
    “嘻…嘻嘻…”
    那詭異的笑聲又響起了!不再是短促的一聲,而是斷斷續續、帶著某種令人牙酸的摩擦音,像是生鏽的齒輪在強行齧合。
    這一次,聲音不再局限於那個角落,它仿佛是從四麵八方滲透出來,鑽入我的耳朵,纏繞著我的神經!笑聲冰冷、空洞,沒有絲毫屬於活物的情緒,隻有一種純粹的、令人作嘔的戲弄感。
    不能再待在這裏!後台太狹窄,一旦那東西完全轉過身或者撲過來,我幾乎沒有閃避的空間!
    念頭電閃而過,我猛地轉身,不顧一切地撞開那道破爛的布簾,跌跌撞撞衝出了後台狹小的門洞,重新回到了相對空曠的台基側麵。
    冰冷的夜風瞬間包裹了我,但我感覺不到絲毫涼快,隻有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背靠著粗糙冰冷的石砌台基,劇烈地喘息著,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幾乎要衝破肋骨。
    強光手電的光柱在我手中劇烈地晃動,在周圍投下瘋狂搖曳的、如同鬼魅亂舞的光影。我死死盯著後台那個黑洞洞的門洞,錘柄被我攥得咯咯作響。
    那詭異的笑聲…停了。
    後台死寂一片,仿佛剛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切都隻是我的幻覺。
    但我清晰地知道,不是幻覺!那東西就在裏麵!它動了!它笑了!
    冷汗順著額角滑下,滴進眼睛裏,帶來一陣刺痛。我顧不上擦,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黑暗的入口。
    它會不會追出來?它是什麽?紙人?僵屍?還是別的什麽無法理解的邪祟?
    我強迫自己冷靜,大腦飛速運轉。戲台正麵…那兩個吊著的紙人!我猛地抬頭,將光柱掃向戲台台口。
    光柱劃破昏暗,精準地打在那兩個懸吊的紙人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緊接著,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那兩個紙人,它們的位置…變了!
    剛才我進來時,它們懸吊在台口中央,麵朝廣場,僵硬地微笑著。
    而現在,在強光手電刺眼的光束下,它們慘白的臉…竟然齊刷刷地轉向了我!
    那描繪著僵硬笑容的臉龐,那兩對空洞漆黑的“眼睛”,此刻正“盯”著我所在的位置!
    它們身體的朝向也完全扭轉了過來,如同被無形的線強行扯動!鮮豔的腮紅在強光下刺眼得像凝固的血塊,那彎起的嘴角弧度,在轉向之後,似乎帶上了一絲…嘲弄?或者說,是終於“看”到獵物的滿足?
    它們依舊在微微晃動,但那晃動的頻率,似乎與我狂亂的心跳…產生了某種詭異的同步!
    “嘎吱…嘎吱…”一陣極其輕微、如同老舊門軸轉動的聲音,不知從戲台哪個角落,還是從我的骨頭縫裏鑽了出來。這聲音與紙人晃動的節奏交織在一起,編織成一張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懼之網。
    我死死地盯著那兩個轉向我的紙人,喉嚨發緊,連吞咽都變得困難。後背緊貼著冰冷的石台基,那堅硬的觸感是此刻唯一能提醒我尚在“現實”的憑證。
    後台深處那灰白身影帶來的恐懼尚未退去,眼前這無聲“注視”的紙人又帶來了新一輪、更深沉的寒意。它們像是活了過來,成了這死寂戲台沉默的哨兵,而我,就是那個誤入禁地的祭品。
    這寂靜比任何聲音都更可怕。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衝刷耳膜的轟鳴聲。
    “嘎吱…嘎吱…”
    紙人晃動的摩擦聲似乎更清晰了,如同某種倒計時。
    我猛地抬頭看向天空。最後一抹天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在地平線,深沉的、不透一絲光亮的墨藍色夜幕,徹底籠罩了整個鬃嶺鎮。
    濃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瞬間吞噬了殘破的建築、空曠的廣場,將這座巨大的墳墓徹底封死。
    真正的黑夜,降臨了。
    一股遠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冰冷、都要深沉、都要絕望的寒意,如同無數隻冰冷滑膩的手,瞬間攥緊了我的心髒,扼住了我的喉嚨。
    幾乎就在夜幕完全合攏的同一瞬間——
    “咿…呀…”
    一聲淒厲、婉轉、卻又透著無盡怨毒與蒼涼的唱腔,毫無征兆地從那高聳的古戲台深處,猛地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