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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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疆。
    兩個字,落在舌尖,便有了分量。
    仿佛不是說出來,而是從肺腑深處,一點點擠壓出來的。
    阿黛懷裏抱著包裹,輕得像一片紙,可壓在她心口,卻比千鈞還要沉。
    每一寸呼吸,都帶著隱隱的灼燒,從喉嚨眼直抵肺葉。
    她沒抬頭,隻低低地垂著眼,仿佛懷裏盛放的,是這世間最脆弱的一顆心,稍有不慎,便會碎裂開來。
    風雪在她身後無聲無息地卷起來,那是靖國公府門前,堆了半人高的積雪。
    天地間,本該是一片白茫茫的寂靜,可落在阿黛眼裏,這片雪色卻像被什麽東西生生撕裂開一道口子,露出下方深不見底的裂痕,黑洞洞的,能吞噬一切。
    她牽著一匹灰色的劣馬,馬兒嘶鳴一聲,蹄子下卷起一陣細碎的雪霧。
    這匹馬是蘇枕雪的坐騎,是當年她七歲的時候,靖國公親自帶著她去獵回來的。
    浪淘沙。
    它瞧著尋常,卻耐寒耐力,日程千裏不在話下。
    馬兒仿佛也感受到了阿黛心底的那份焦灼,竟也帶著一絲不安,時不時打著響鼻,鼻孔裏噴出兩道白氣,又很快被風雪卷走。
    阿黛沒猶豫,翻身上馬的動作,利落得像一道影子,沒有一絲多餘的停頓。
    束緊腰間的長槍,勒緊韁繩,她趴在浪淘沙身邊低沉:“靠你了,沙兒。”
    馬兒前蹄高高揚起,隨即如離弦之箭,一頭紮進了那片茫茫的雪色裏。
    她沒有回頭。
    身後,清淨無為的白馬寺,有嫋嫋佛音隨風飄蕩,聽著,倒像是為她送行。
    還有蘇枕雪。
    那個身陷困局,卻強裝鎮定,眼底深處藏著一份無法言說的期望的姐姐。
    那份期望,無形無質,卻像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掐住了阿黛的心髒,讓每一次跳動,都帶上了無法承受的重量。
    阿黛知道,她不能辜負蘇枕雪。
    這世上,能讓她阿黛活得像個人樣,能讓她心甘情願去拚命的,也就隻有她了。
    她要將那份薄薄的、輕飄飄的包裹,送到蘇將軍手上。
    那是蘇枕雪的命,也是北疆的命。
    快馬加鞭,風餐露宿,日夜兼程。
    她的身體早已習慣了這種極致的消耗。
    十幾年的摸爬滾打,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活下去,是多麽艱難的一件事。
    活得久了,便會發現,這世上許多道理,都藏在最尋常的苦日子裏。
    馬兒累了,她便跳下馬來,牽著它在雪地裏艱難跋涉。
    寒風像一把把刀子,割裂了她的臉頰,凍僵了她的手指。
    那件厚實的棉襖,早被風雪打濕,又被體溫烘幹,再被濕透。
    她甚至分不清,身上沾染的是汗水還是雪水,抑或是,那些看不見的血。
    夜晚,她在山洞裏,生一堆小小的篝火,火苗子跳動著,勉強驅散一點寒意。
    她啃幾口硬邦邦的幹糧,粗糲得刮著喉嚨,卻強迫自己吞咽。
    她強迫自己合眼。
    可每一次閉上眼,蘇枕雪那雙焦灼的眼,便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像兩團火,燒得她心口發疼。
    她怕。
    她怕失敗。
    她甚至能夠感覺到,隨著她不斷向北,那種壓抑的、讓人窒息的悲涼氣息,便越發濃重。
    那不是自然的寒冷,而是被血浸透,被死亡籠罩的陰森。
    這是北疆。
    她十幾年都未踏足過的故土,此刻卻以最殘忍、最直白的方式,向她展現出它的殘酷與悲愴。
    像一個不苟言笑的老人,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裏,便讓人心生敬畏,又心生絕望。
    一路上,阿黛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避開了人煙稠密的城鎮,繞開了官道,隻沿著那些偏僻的小徑前行。
    那些小徑,有些是獵人走出來的,有些大概是當年逃難的人,慌不擇路留下的痕跡。
    荒無人煙的雪原上,偶爾能見到幾處被戰火焚毀的村莊。
    殘垣斷壁,在風雪中顯得格外蕭索,像一具具被抽幹了血肉的骨架。
    偶有烏鴉盤旋,發出幾聲淒厲的鳴叫,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刺破了原本的平靜,將血淋淋的真相,展現在她眼前。
    那是被狄人侵擾,被戰火摧殘後的景象。
    她看到了,凍僵在雪地裏的屍體,早已僵硬得像一截枯木。
    他們的眼睛,在風雪中,被冰霜覆蓋,卻仿佛仍在凝望著遠方,凝望著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家。
    那眼神裏,有不甘,有絕望,還有一絲絲,對生的眷戀。
    阿黛的心,像被重錘狠狠地砸了一下。
    疼得她幾乎要跪下去。
    她握緊了手中的包裹。
    這不是一份輕飄飄的囑托,而是一份沉甸甸的、關於生死的責任。
    是一份活生生的人命,壓在了她的手上。
    她加快了速度,馬兒的喘息聲在雪夜中格外清晰,一聲一聲,像是在催促。
    “駕!”
    她猛地又抽了一鞭,馬兒痛嘶一聲,速度又提升了幾分,像一道灰色的影子,在雪地裏飛馳。
    五天。
    僅僅五天的時間,她便跨越了千裏之遙,進入了北疆地界。
    北疆的風,比長安更加凜冽,像是要將人血肉凍結。
    北疆的雪,也比長安更加厚重,幾乎將一切都掩埋在白茫茫的死寂之中。
    她停在一處山坳裏,將馬兒藏好,又小心翼翼地蓋上偽裝。
    四周一片寂靜,隻有風聲呼嘯。
    阿黛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身體的疲憊,如潮水般湧來,幾乎將她淹沒。
    可她不敢睡,她甚至不敢閉眼。
    從進入北疆地界開始,她的神經便緊繃到了極致。
    一種被窺伺的、無形而又冰冷的目光,像附骨之疽,死死地纏繞在她身上。
    狄人。
    她太熟悉這種氣息了。
    是一種野獸的,帶著血腥和貪婪的氣息。
    她曾經跟著小姐,也見過那些北疆的將士,他們身上,也有這種殺氣,但不同於狄人的嗜血,北疆將士的殺氣,更像是一把藏在鞘裏的刀,隻為守護。
    她的感官,比旁人要敏銳數倍。
    呼吸、心跳、腳步聲、衣衫摩擦的細微響動……
    任何一絲異常,都能讓她警覺。
    阿黛不怕任何危險,她隻擔心自己無法完成小姐的囑托。
    夜色深沉,月亮被厚重的烏雲遮擋。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
    阿黛卻沒有一絲睡意。
    她抱著屬於她的那把槍。
    那是當年父母留下的槍,她一杆,妹妹一杆。
    當蘇枕雪決定去長安的那一夜,她和妹妹在北疆繁星布滿夜空的軍營裏悄悄約定。
    她們互換了槍。
    “阿離,我往南,你往北,以後,這把槍,就是我。”
    “這把槍,就是我!”
    那是一個約定,一個在離亂的王朝之下,最普通不過的約定。
    她們互相望著離別。
    自那以後,阿黛就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
    拂曉。
    第一縷陽光,艱難地撕裂了灰蒙蒙的天空,將一片冰冷的金光,灑落在雪原上。
    阿黛的眼睛,猛地睜開,沒有一絲睡意,清明得像兩潭深水。
    她幾乎是本能地躍起,身體像一道離弦的箭,猛地竄到不遠處的巨石後麵。
    幾道黑影,正小心翼翼地朝著她的方向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