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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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黛捂住了嘴。
    她的身體,像風中抖動的草葉,細密地顫栗著。
    夜風本該呼嘯,可此刻,洞外的風聲卻被一種更深沉的咆哮吞沒。
    山洞深處的黑暗,並非僅僅是光線的缺失,它被一種更粘稠、更具侵略性的物質侵占。
    不是暗,那是空氣被活生生剝離後的虛無。
    濃煙像一頭蟄伏在洞口的凶獸,帶著鬆脂燃燒的刺鼻辛辣,又混雜著某種皮肉被燎烤的焦糊氣味,張牙舞爪地撲了進來。
    它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阿黛的咽喉。
    她的眼睛被熏得淚水橫流,每一次眨眼,都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眼球深處。
    肺葉灼痛,每一次吸氣,都成了加諸其身的酷刑。
    洞口外的狄人冷靜到令人發指。
    常年和蘇家軍作戰,他們已經不再是原始的莽夫。
    他們隻需要將阿黛熏死,燒死,然後取出信保就能完成任務。
    不需要冒險進入山洞。
    他們選擇了火。
    這片土地上最古老,也最殘忍的方式。
    這世上,沒什麽比看著獵物在絕望中掙紮更叫人快活的事了。
    阿黛蜷縮在洞穴最深處的岩壁下,身體緊貼著冰冷的石塊。
    她想從那一點點可憐的涼意中,汲取一絲清醒。
    人活在世上,有時候,一點點涼意,一絲絲清醒,便能支撐著熬過漫漫長夜。
    可那點涼意,很快就被洞口湧入的熱浪吞噬。
    岩壁在升溫,空氣在升溫,連她體內的血液,似乎也在升溫,沸騰著,叫囂著。
    這是絕境。
    一個沒有任何生路,被火焰封死的囚籠。
    人說,窮途末路,可又哪裏有真正的末路?
    不過是,生路被堵死,退路被斬斷罷了。
    她想到了小姐。
    想到了小姐在白馬寺禪房內,將那個輕飄飄的包裹交到她手上時,那雙清澈眼眸裏,燃起的最後一點星火。
    那點星火,是她一路向北,穿越千裏風雪的唯一光亮。
    是她在這片貧瘠而苦寒的土地上,支撐著活下來的唯一理由。
    可現在,這光亮,即將被眼前的烈焰,徹底吞沒。
    失敗了。
    這個念頭比火焰更灼人,比濃煙更窒息。
    它像一根淬了毒的藤蔓,從她心底最深處滋長出來,瘋狂地纏繞,收緊,將她的心髒勒得鮮血淋漓。
    她可以死。
    在北疆這片土地上,死亡從來不是什麽稀奇事。
    風雪裏,刀劍下,饑餓中,她見過太多人悄無聲息地倒下,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最終與這片貧瘠的土地融為一體。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這是北疆老輩兒人常說的話。
    可她不能讓小姐的希望,跟著她一起死在這裏。
    “咳……咳咳……”
    她再也抑製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每一次聲響,都牽扯著肺部,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那聲音,在洞穴裏回蕩,顯得格外突兀,也暴露了她的位置。
    洞外的狂笑聲,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他們知道她還活著,那聲音裏,充滿了貓捉老鼠的戲謔與殘忍。
    他們享受著獵物在死亡邊緣,徒勞的掙紮。
    阿黛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
    眼前的景象,在搖晃,在扭曲,濃煙與黑暗,交織成一幅光怪陸離的畫卷。
    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個同樣被大火吞噬的夜晚。
    她的家,她的父母,都在那場火裏,化為了灰燼。
    隻剩下她和妹妹,抱著兩杆冰冷的長槍,在廢墟裏,哭得撕心裂肺。
    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人說,宿命難逃,或許便是如此。
    她終究還是沒能逃脫被火焰吞噬的宿命。
    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從懷中摸出了那個包裹。
    布料已經被汗水浸透,又被高溫烘烤得有些發燙。
    可那熟悉的觸感,卻像一股清泉,讓她混亂的腦海,恢複了片刻的清明。
    這是小姐的東西。
    是她用生命,也要守護的東西。
    她不能就這麽死了。
    阿黛用牙齒,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劇痛與血腥味,瞬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她強迫自己,睜開被淚水與濃煙模糊的雙眼。
    洞口的火光,更盛了。
    有滾燙的火星,被風卷著濺射進來,落在她身前的地麵上,發出滋滋的聲響,留下一個個焦黑的印記。
    空氣已經稀薄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燒紅的炭火。她的大腦,因為缺氧,開始出現一陣陣的轟鳴。
    整個世界,仿佛都隻剩下了火焰的咆哮,與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不行……
    不能死在這裏……
    她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可她的雙腿,早已因為缺氧而酸軟無力,根本不聽使喚。
    她隻能像一條瀕死的魚,在地上,徒勞地蠕動著。
    每一次挪動,都耗盡了她僅存的力氣。
    指甲在粗糙的地麵上劃過,留下了幾道淺淺的白痕,很快,指縫裏便滲出了血。
    她朝著洞口,一點一點地爬過去。
    不是為了逃生。
    逃生已是奢望。
    而是為了,離那唯一的出口,更近一點。
    或許,在外麵的空氣裏,她還能再多喘一口氣。
    或許,她能等到一個奇跡。
    哪怕那個奇跡,是讓她在臨死前,看到北疆的星空,而不是被這濃煙與黑暗,徹底吞噬。
    人活一口氣,爭一個念頭,到最後,不過是求一個好死,一個好念想。
    她的手,觸碰到了一塊滾燙的石塊。那是被火焰炙烤過的,足以將皮肉燙熟的溫度。
    “嘶……”
    她倒抽一口涼氣,身體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可她沒有收回手。她隻是死死地攥著那個包裹,將它護在胸前,用自己的身體,為它隔絕那致命的高溫。
    熱浪撲麵而來,卷走了她臉上最後一絲血色。她的頭發,開始卷曲,發出焦糊的氣味。她的皮膚,傳來陣陣灼痛。她知道,自己快要到極限了。
    那雙曾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眸,此刻已經渙散,失去了焦距。她趴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身體像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隨時都會崩斷。
    完了。
    這是她腦海裏,最後兩個字。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意識,如同退潮的海水,一點點,從她的身體裏抽離。
    就在她即將墜入無邊黑暗的那一刻。
    一聲淒厲的馬鳴,如同驚雷,炸響在她的耳畔。
    那聲音不是洞外狄人的叫囂。
    它來自更遠的地方,帶著一種她無比熟悉的,屬於浪淘沙的,不屈與悲憤。那不是一匹馬,那是北疆的魂魄在嘶鳴。
    緊接著。
    一陣細微的,卻又無比清晰的震動,從大地深處傳來。
    一下,兩下……
    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強烈。
    如同萬馬奔騰,如同山崩地裂。
    那震動,像一隻溫柔而有力的手,將阿黛即將沉入深淵的意識,猛地拽了回來。
    她的眼睫,艱難地顫動了一下,掀開一道縫隙。世界依舊是模糊的,火光與濃煙,交織成一片混沌的血色。
    可在那片血色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點不同的東西。
    那是一封信。
    不知何時,她竟在無意識中,撕開了那個包裹,將裏麵的東西,緊緊攥在了手裏。
    信紙的邊緣,已被高溫炙烤得微微卷曲,泛著焦黃。
    上麵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清秀而又帶著一絲病弱的字跡。
    是小姐的字。
    阿黛的眼眶,瞬間濕潤。
    她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將那封信,湊到眼前。
    每一個字,都在搖曳的火光中,跳動著,模糊著。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看得極慢,極認真。
    仿佛要將這每一個字,都刻進自己的骨血裏。
    “阿黛,見字如麵。
    若你見此信,我或已不在人世。不必為我複仇,不必為北疆再流一滴血。天下事,非你我之力可回天。嚴家也好,皇權也罷,都不過是過眼雲煙。這世道浮沉,人如螻蟻,唯有活下去,才是真。
    我這一生,未嚐過半分真正的安寧與幸福。你若還念著我,便替我活下去。
    去尋無葉大師。從此,你便不是北疆的阿黛,隻是無葉的阿黛。
    帶著我的那一份,去看日出,去聽風吟,去過最尋常的日子。
    那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心願。
    勿念。”
    信很短。
    短到阿黛隻看了幾眼,便已到了盡頭。
    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心上。
    那不是什麽扭轉乾坤的錦囊妙計,不是什麽力挽狂瀾的軍事輿圖。
    那隻是……一個姐姐,對妹妹,最溫柔,也最殘忍的囑托。
    她不要她複仇。
    她不要她背負著國仇家恨,活在痛苦與殺戮之中。
    她隻要她活下去。
    活得像一個普普通通的,會哭會笑的,能感受到陽光溫度的人。
    這世上最難的,莫過於此。
    “小姐……”
    阿黛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
    一滴滾燙的淚,從她眼角滑落,滴落在焦黃的信紙上,洇開一小片水漬。
    淚水連一絲痕跡都未曾留下。
    就像她這十幾年,在刀口上舔血,在陰影裏求生的日子。
    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不甘,在看到這封信的這一刻,都變得無足輕重。
    原來小姐什麽都知道。
    她知道她心裏的恨,知道她放不下的執念。
    她也知道,這世間,有些事,終究是不可為。
    她為阿黛,換來了一條全新的,通往光明的路。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慟,如同山洪海嘯,瞬間將阿黛淹沒。
    悲慟比身上的灼痛更劇烈,比心底的絕望更深沉。
    她想哭,卻哭不出聲音。
    她想喊,卻發不出任何音節。
    她隻能死死地攥著那封信,任由那蝕骨的悲傷,將她撕扯得四分五裂。
    包裹裏,除了信還有一張輿圖。
    輿圖上,朱筆圈出的每一個位置,都清晰地標注著兵力部署,糧草中轉,以及……奇兵突襲的路線。
    小姐終究還是放不下北疆。
    放不下蘇家。
    放不下在風雪中掙紮求生的,無辜百姓。
    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這張薄薄的紙上。
    而她自己,卻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斬斷了阿黛所有的後路。
    阿黛笑了。
    淚水混合著血水,從她臉上滑落,在她布滿煙灰的臉頰上,衝刷出兩道猙獰的溝壑。
    她明白了。
    小姐要她活。
    她就必須活下去。
    帶著小姐的囑托,帶著這張關係著北疆三十萬人生死的輿圖,活下去。
    這是她新的道理,是她此生,再也無法推卸的責任。
    就在此時。
    那從大地深處傳來的震動,驟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劇烈。
    一陣高亢而嘹亮的號角聲,撕裂了夜空,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如同一把利劍,直插入雲霄。
    那是北疆鐵騎的衝鋒號!
    是她刻在骨子裏的,永遠不會忘記的聲音!
    洞外的狂笑聲,瞬間變成了驚恐的尖叫與混亂的嘶吼。
    緊接著,是兵器碰撞的清脆聲響,是血肉被撕裂的沉悶聲音,是戰馬的悲鳴與人的慘叫。
    一場突如其來的,慘烈而又迅猛的廝殺,就在洞外,驟然爆發。
    北疆的漢子,從來都是如此,沒有多餘的言語,隻有最直接,最有效的殺戮。
    阿黛的瞳孔,猛地收縮。
    她掙紮著,抬起頭,望向那片被火光映得通紅的洞口。
    一道高大的身影,逆著火光,衝了進來。
    他身上穿著北疆軍特有的黑色鐵甲,甲胄上沾滿了暗紅色的血跡,在火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他的臉上,同樣被煙灰熏得漆黑,看不清容貌。
    可那雙眼睛,在火光與濃煙之中,卻亮得驚人。
    像兩顆在黑夜中,熊熊燃燒的星辰。
    那雙眼睛裏,帶著焦急,帶著擔憂,更帶著一種,失而複得的狂喜。
    他衝到阿黛身邊,一把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動作粗暴,卻又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溫柔。
    “阿黛!”
    他的聲音沙啞,卻又無比熟悉。
    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阿黛記憶深處,那扇塵封已久的大門。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那張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臉。
    她曾以為,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了。
    “李……東樾?”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幾乎要被風吹散。
    男人沒有回答她。
    他隻是將她打橫抱起,轉身,大步流星地,向著洞外衝去。
    風從洞口灌了進來。
    卷著火星,也卷著新鮮的,帶著血腥味的空氣。
    阿黛貪婪地呼吸著,那冰冷的空氣,湧入她灼痛的肺部,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她混沌的意識,徹底清醒過來。
    她看到了。
    洞外,早已是一片人間煉獄。
    數十名身著黑甲的北疆鐵騎,如同虎入羊群,正對那些狄人,進行著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而那個抱著她的男人,像一座山,為她擋住了所有的血腥與殺戮。
    他的懷抱堅實而又溫暖。
    像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的那樣。
    阿黛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在意識徹底陷入黑暗之前,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釋然的笑意。
    她知道。
    她活下來了。
    北疆,也一定能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