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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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黛感覺自己的意識沉如水底頑石,卻被一股溫柔而堅韌的力量,緩緩托舉而起。
    灼痛感退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皮肉撕裂般的綿長細痛。
    阿黛的睫毛顫了顫。
    她聞到了一股味道。不是鬆脂燃燒的辛辣,不是皮肉焦糊的惡臭,而是一種混雜著草藥清苦與陳舊羊毛氈的粗糲氣息,卻意外地令人心安。
    她還活著,隻要是活著,就比任何傷藥都更能撫平她身體的痛楚。
    她用力睜開眼,透過一線微光,映入眼簾的,是低矮簡陋的營帳頂棚,灰撲撲地,被風吹得微微起伏。
    光線昏暗,卻真實。
    “醒了!”
    一個壓抑著驚喜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緊接著,腳步聲匆匆遠去。
    阿黛轉動著僵硬的脖頸,看到了身旁小小的炭火盆,火苗微弱地跳動著,散發著一點暖意。
    她躺在一張硬板床上,身上蓋著厚重的毛氈,粗糙的質感摩挲著她的皮膚。
    是軍營。
    她回到了北疆軍營。
    帳簾被猛地掀開,一道高大的身影裹挾著滿身風雪,大步走了進來。
    光線從他身後湧入,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他摘下頭盔,露出一張被風霜雕刻過的臉龐,膚色是北地特有的黝黑,眉眼深邃,下頜的線條,比山岩還要堅硬。
    那雙眼睛在昏暗的營帳裏,亮得驚人。
    阿黛看著他。
    “李東樾。”
    她開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李東樾快步走到床邊,單膝跪下,目光落在她被熏得漆黑,又有多處擦傷的臉上,眼底翻湧著壓抑的情緒。
    “感覺怎麽樣?”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卻又在半空中停住,最後隻是緊緊攥成了拳。
    “死不了。”
    阿黛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卻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她倒抽一口氣。
    她掙紮著想坐起來,胸口那份幾乎要將她撕裂的包裹,是她此刻唯一的念想。
    “別動。”
    李東樾按住她的肩膀,力道沉穩,不容抗拒。
    “軍醫看過了,你吸了太多濃煙,肺腑受了傷,身上也有多處燒傷,需要靜養。”
    阿黛的目光越過他,望向帳外。朔風呼嘯,裹挾著兵士操練的呼喝與馬匹的嘶鳴,一切都那麽熟悉,卻又透著一絲說不出的陌生感。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李東樾的聲音低沉。
    “你現在是……”
    阿黛打量著他身上的鎧甲,那不是尋常兵士的製式。
    李東樾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似乎有一絲不自在,卻還是答道。
    “都尉。”
    “手下有二百人。”
    阿黛的眼睛瞬間亮了。
    那一點光,像深冬雪原上驟然點燃的星火,明亮而溫暖。
    “好。”
    她由衷地讚道,嘶啞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驕傲。
    “真好。”
    這或許是她回到北疆後,聽到的唯一一個好消息。
    李東樾看著她眼中的光,心口像被什麽東西狠狠刺了一下,他別開視線,不敢再看。
    “你怎麽會一個人跑到那裏?”
    他的聲音裏帶著後怕:“如果我的人再晚到一步……”
    阿黛急切地打斷他,她此刻無心談論自身:“包裹呢?”
    她掙紮著在自己身上摸索。
    李東樾從懷中,取出了那個被熏得焦黑,卻依舊完好的包裹。
    “在這裏。”
    他將包裹遞給阿黛。
    阿黛接過包裹,緊緊地抱在懷裏,仿佛那是她失而複得的心髒。
    她看著李東樾,那雙清亮的眼睛裏,重新燃起了希望。
    “東樾。”
    “小姐讓我把這個交給國公。”
    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這裏麵,是小姐繪製的輿圖,還有一封信。她說,這張輿圖,能解北疆之圍,能救三十萬將士的命。”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那是小姐的囑托,是她穿越千裏風雪,從刀山火海中拚死帶回來的唯一的希望。
    李東樾的目光落在包裹上,眼神變得無比複雜。
    有震驚,有疑惑,還有一絲……
    阿黛看不懂的沉痛。
    “你快去。”
    阿黛催促著,將包裹塞進他手裏。
    “現在就去。務必,親手交到國公手上。”
    她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命令的決絕。
    她信他。
    李東樾握著那個包裹,布料上傳來的,是阿黛的體溫,帶著一絲灼熱。
    可他的心,卻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冷得像北疆萬年不化的玄冰。
    他看著阿黛那雙寫滿了期盼的眼睛,看著她因為激動而泛起紅暈的臉頰。
    那些話,像燒紅的烙鐵,堵在他的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該怎麽告訴她?
    該怎麽告訴她,她拚了命帶回來的希望,或許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空。
    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了一下。
    最終,他還是什麽都沒說。
    他不能。
    不能在此時,將她從烈火中拖出來,又親手將她推入更深的冰窟。
    “好。”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低沉、沙啞,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我這就去。”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營帳裏,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
    “你好好休息。”
    “軍醫說了,你需要安穩,不能再耗費心神。”
    他轉身,腳步有些踉蹌地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東樾。”
    阿黛在身後叫住了他。
    李東樾的身體僵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確定,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
    李東樾沒有回答。他隻是掀開帳簾,大步走了出去。
    朔風吹徹,冰冷的風雪瞬間灌入帳內,將他挺直的背影,襯托得無比孤寂。
    阿黛看著他消失在風雪裏,心頭那塊懸了許久的巨石,終於緩緩落地。
    疲憊如潮水般湧來。
    她閉上眼睛,沉入了不安的睡夢之中。
    夢裏,依舊是那場滔天的大火。
    隻是這一次,火光盡頭,站著的不是狄人,而是李東樾。
    他背對著她,一言不發。
    帥帳之外,風雪如刀。
    李東樾站在風裏,像一尊被冰雪凍結的雕像。
    懷裏的包裹,明明沒有多少份量,此刻卻烙鐵般滾燙,灼燒著他的胸膛,也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
    阿黛那雙滿是期盼的眼睛,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不對?”那一句輕聲的呢喃,像一根最細的針,紮進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抬起頭,望向不遠處那頂被風雪籠罩的巨大帳篷。
    它沉默地矗立著,那是帥帳,是蘇家軍的魂魄所在,是整個北疆的定海神針。
    那裏曾是何等的壁壘森嚴,殺氣衝天。
    每一次他遠遠經過,都能感受到那股從帳內彌漫出的,屬於統帥的威嚴與決斷。
    可現在。
    那頂帳篷,靜得像一座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