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吞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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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步步走出功法閣,未曾回頭。
    走廊靜寂無人,腳步聲踏在石板上,叩出低沉回響,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內心的餘震。
    那一刻,他幾乎失控。
    不是因妖術,不是因幻象,而是因為——那誘惑之中,有他心底從未清算的柔情與欲念。
    真正危險的,從來不是外魔,而是心魔。
    他閉了閉眼,像要將方才唇齒間的香息、掌心浮動的溫柔、以及那雙青金異瞳裏一瞬的哀豔與執念,一同封入心海最深處。
    太柔,則刃鈍;太情,則道亂。
    他不能允許自己動搖,哪怕隻是一瞬。
    青雲擂將至,僅餘一日。
    王家仍未動靜,卻更像是猛獸蜷伏於暗影之後,隨時可能破牆而出,撕碎這片來之不易的平靜。
    但更讓他心頭無法安寧的,是阿姐。
    自雷萬鈞將她悄然轉移至密地後,已有七日無訊。以雷萬鈞之能與警覺,不可能無故失聯,除非是主動斷聯,又或……
    遭變。
    他掌心下移,輕輕覆於胸前衣襟,指尖掠過那團溫熱柔軟的存在。
    “小雪……你還在聽我說話嗎?”
    懷中沒有回應。那團白絨絨的小狐靜靜蜷著,連尾巴也未顫動一絲。
    睡得極沉。
    楚寧微怔,隨即苦笑一聲,將她更小心地收於最內層衣襟中。
    那輕如無物的重量,卻像一塊溫熱狐玉,貼在心口。
    提醒他——他不是一個人。
    他回眸望向夜色中的功法閣,那扇古老的木門已緩緩闔上,將方才的一切情亂、妖影與天人交鋒盡數封藏其後。
    可耳畔,仿佛仍殘留著那女子最後一聲輕哼,似夢魘縈繞,不散不滅。
    他終究沒有再回頭第二次。
    有些執念,不回望,才不會生根。
    他轉身離去,走入夜色深處。
    夜風如刀,掠過他冷峻的眉目,卷起玄衣衣袂。
    那眉宇間的肅殺與鋒銳,在黑夜中沉沉凝聚,仿佛一柄尚未出鞘的神兵,正悄然飲盡霜雪,靜待斬敵之時。
    就在此刻,遠處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宛如驚雷破夜。
    “報——!”
    一騎黑影破空而至,戰馬嘶鳴如哀鍾,鐵蹄踏碎青石,一名黑甲衛自馬背騰身躍下,單膝跪地,語聲鏗然如刃:
    “啟稟巡察使大人!王家九品巔峰長老現身,蹤跡已現——城東!”
    楚寧神情一凝,眸光深如寒潭,旋即緩緩揚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似笑,似諷。
    “王家……終於按捺不住了。”
    他聲音低沉如潮,卻藏著久積不散的雷霆殺意。
    “我,等他們……很久了。”
    他低垂眼瞼,金瞳之中寒光乍現,霜刃初鳴。
    下一瞬,他抬首望向蒼穹,那殘月如刃,正斜掛夜空。
    他吐字極輕,卻如雷入地脈:
    “傳令黑甲衛——”
    “今夜,王家,當滅。”
    說完傳令,楚寧卻並未立刻動身。
    他轉了個方向,腳步悠悠,徑直走向李敬安的庭院。
    庭前燈未熄,幽黃的光暈灑在簷下。
    窗內燈火忽明忽暗,映出案前一道人影,素袍半解,發髻微散,正在靜靜研墨,神情沉定如山中古鬆。
    楚寧推門而入,步伐故意放得極輕。
    那一身殺氣還未褪盡,卻在門檻前一頓,換上一副吊兒郎當的笑臉,慢吞吞地走近。
    “老李,走啊,陪我去玩玩?”
    李敬安頭也不抬,淡淡吐出三個字:
    “這麽晚,不去。”
    楚寧撓了撓頭發,眼中卻露出一絲玩味與不正經:
    “你聽我說嘛……王家那幫人,不算小事。我一個人去也成,就是……嘖,有點寂寞。”
    李敬安終於抬起頭,瞥了他一眼,語氣平淡卻隱有笑意:
    “你什麽時候怕過寂寞?”
    楚寧咧咧嘴,笑意不減,卻沒再接茬。他坐在桌邊,手指在墨盤邊敲了敲,忽地語氣一轉,仿佛隨意地問道:
    “老李啊,你是一品閣的監察使,修為深不見底,竟肯窩在青陽縣衙當個捕頭,隱姓埋名……說實話,我一直覺得你挺委屈的。”
    這句話帶著點笑意,似調侃,卻又藏著真誠與探詢。
    李敬安放下筆,目光投向庭外那片寂靜夜色,良久不語。夜風拂動燈影,他才緩聲道:
    “有些事……隻有站在最底下,才能看清上麵藏著什麽。”
    楚寧微怔,沒說話,隻是靜靜聽著。
    李敬安頓了頓,語氣也冷了幾分:
    “你以為監察使是幹什麽的?殺人定罪?那隻是表麵。真正重要的,是查因定律。殺一個人容易,可問題的根在哪?因果如何?值不值得殺?你想過嗎?”
    “拔毒瘤固然痛快,但若這毒瘤連著心脈、動脈、骨架,一刀下去,死的未必是毒。”
    楚寧垂下眼眸,手指微動,似在思索。
    他緩緩開口,聲音沉下去幾分:
    “可你明知王家荼毒百姓,罪無可赦……若真不動他們,便是任他們肆虐。”
    “你若肯出手,青州王氏,早就灰飛煙滅了。”
    這話不是質問,更不是斥責,是一種倔強的、帶著信任的執著。
    他是真把李敬安當作可以依靠的人,才敢如此直言。
    李敬安卻搖了搖頭,望著燈火搖曳的案台,緩緩吐出四個字:
    “不是不殺,不能殺。”
    楚寧眉頭一蹙,李敬安繼續道:
    “王家是毒沒錯,但你若現在動手,青州的權力結構會瞬間崩塌。你以為他們隻有貪腐與殺戮?他們背後是數百年的商道、軍備、供糧、地契、祭祀、稅綱,甚至連義倉與寒賑都被他們把控。”
    “殺他們容易。可殺了之後呢?誰來接手?誰能壓住亂局?”
    他語氣平靜,卻每一個字都如沉石砸入心湖:
    “百姓要吃飯,要田要水,要穩——不是你我二人行俠仗義的決斷能換來的。”
    楚寧微微皺眉,神情半是困惑半是思索。
    片刻之後,他忽而輕笑,笑容裏帶著一點少年特有的不羈與狡黠:
    “你說得頭頭是道。但老李,今晚你還是得陪我去。”
    李敬安靜默許久,終是開口,眼神沉如古井,語氣卻多了幾分寒意中隱伏的鋒芒:
    “你是想讓我陪你收屍,還是陪你殺人?”
    楚寧聳聳肩,不改輕鬆模樣,笑著眨了眨眼:
    “最好兩樣都陪著。萬一我下手太猛,屍體堆得太高,你不來幫我收拾一下……那場麵,多沒美感。”
    李敬安挑了挑眉:
    “理由。”
    楚寧攤開手,理直氣壯道:
    “因為我是你學生啊。你總不能眼睜睜看我被人打,甚至被人殺吧?”
    他那副半玩笑半認真模樣,令李敬安一愣。
    隨即,他輕輕一笑,那一笑極淡,卻在眉眼間漾出少有的柔光,像是有風掠過深井,蕩起一圈清澈的漣漪。
    “你是在擔心——王林。”
    楚寧臉上的笑容頓時一滯,隨即幹笑著撓了撓頭:
    “嘿嘿,還是你看得透。”
    他收起輕浮,神情緩緩沉了下來,目光直視李敬安,語氣一字一句:
    “老李,你跟我說實話——王林到底是什麽來頭?我總覺得……你知道得比我多。”
    夜風從庭院角落緩緩掠過,拂起案上的紙卷。
    李敬安沒有立刻答話,而是垂下眼簾,望著案上尚未幹透的墨跡。
    雷刑柱上,那幾縷殘存的雷弧仍在閃動,如電蛇遊走。
    天地仿佛在這一刻靜止,隻剩心跳與風聲。
    半晌,他終於開口,語聲低沉,卻像是從歲月深處沉沉翻出:
    “王林,不過是個殼。”
    “真正值得你懼的,是寄居在這具‘王林之軀’裏的存在。”
    他抬頭看了楚寧一眼,目光深邃得像能洞穿靈魂。
    “多年前,我在一品閣密檔中,記錄下一個一級封印通緝名錄,其名‘吞淵’。”
    楚寧眉心微蹙:
    “……‘吞淵’?”
    李敬安點了點頭,語氣如斬鐵:
    “他本名早已湮滅於史冊,隻餘此號。曾於北域屠山四十九座,飲血萬魂,以元神吞噬諸宗真傳。其道走偏獄,術法異詭,掌有一門失傳千年的妖道:化魂奪骨。”
    “三十年前,他剖開蛟腹,奪逆鱗入體,用秘術將自身神魂烙印於蛟血之中。”
    “而後,他選中王林為載體,煉身為器,逆命重生,從此隱於王家之中,蟄伏多年。”
    楚寧心中一震。
    “所以……王家這十幾年來突崛、通幽煉邪、秘製雷屑,都是因為他?”
    李敬安緩緩道:
    “不止。他不僅在借王家之勢,為自身布陣更生……更在尋那一物——吞靈雷種。”
    “他若得之,便可借蛟逆鱗與妖魂之契,突破九轉,重鑄吞淵本體。而那時……不止是你我,整個青州,恐怕都要覆滅。”
    楚寧聽到此處,瞳孔微縮,片刻沉默,忽然輕聲一笑,低低地道:
    “……那更該殺。”
    李敬安定定看著他,眼神中不知是欣慰還是沉重,輕聲一歎:
    “但要殺他,你必須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