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霄自覺還算是個坦蕩的人，既已如此，便不打算再糾纏下去。
    他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靜地落在對方身上，仿佛方才那個失態的人並非自己。
    葉蟬衣立在廊下，玄色的龍紋華服在陰影裏顯得愈發沉穩。
    她聽出了他話裏的退讓，也瞥見了他鬆開拳頭時那瞬間的落寞，眸光微動，沉默片刻後才微微頷首，聲音清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無妨。霄王不必掛懷。”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霄王今後若是遇到什麽難處，盡可遣人知會一聲，朕許你一個承諾，力所能及之事，必不推辭。”
    如此一來，也算是報答了他當年在小鎮雪中遞來的那一份溫暖。那時她還是顛沛流離的孤女，而他也不過是個半大的懵懂少年，一塊溫熱的桂花糕，一句“別怕”，成了那段晦暗歲月裏唯一的光。
    如今身份殊途，唯有以此償還，才能讓她心中稍安。
    陸霄聞言，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淺的陰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緒。
    他似乎在思考什麽，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觸手溫潤，卻抵不過此刻心底的微涼。
    如此也好。
    他在心裏默默想道。誰都不捅破那一層窗戶紙，讓那些過往留在時光裏，也算是他們二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樣至少，還能像此刻這般，平靜地站在彼此麵前，不必麵對撕破臉皮的難堪。
    少頃，他緩緩抬起眼瞼，眼底的晦暗已被驅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眼裏噙了一抹釋然的笑意，那笑意順著眼角的紋路漫開，像是冰雪初融的湖麵，帶著幾分輕鬆，又藏著幾分無人能懂的悵然。
    “既是帝君有此心意，本王若是推辭，倒顯得矯情了。”
    他語氣輕快了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說起來，本王還真有一個心願，今日便鬥膽用了帝君的承諾，還望帝君莫要怪罪。”
    葉蟬衣聞言，挑了挑眉，臉上露出幾分真切的好奇。
    她微微傾身，聲音裏帶了絲探究：“哦？霄王不妨說說看。”
    陸霄略一沉吟，目光轉向遠處宮牆下那幾株桂花樹，此刻雖未到花期，枝椏卻已長得繁茂。
    他收回目光，看向葉蟬衣，眼底帶著幾分玩笑般的期待。
    “聽聞大璃京都的糕點天下聞名，各色點心精巧雅致，甜而不膩。尤其是那桂花糕，據說是取新采的金桂，拌上綿白糖，和著糯米粉蒸製而成，最是香甜軟糯，入口即化。”
    他頓了頓，語氣裏添了幾分恰到好處的向往。
    “本王素愛甜食，卻始終無緣得嚐。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有幸嚐到帝君的手藝？若是能得帝君親手做的一塊桂花糕，便是日後回到嶽戎，也有了向旁人吹噓的談資了。”
    桂花糕？
    葉蟬衣的眸光猛地閃了閃，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間激起層層漣漪。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口，指尖觸到布料下細膩的針腳，思緒卻猛地被拉回了在現代的那段過往。
    也是這樣的午後，也是這樣帶著涼意的風，她縮在殘垣斷壁裏瑟瑟發抖，是他忽然闖入，將一塊用油紙包著的桂花糕遞到她麵前。那糕點還帶著餘溫，甜香混著桂花香，是她這輩子都忘不掉的味道。
    她望著陸霄眼底那抹坦蕩的笑意，心中忽然有了決斷。
    也好，從哪裏開始，便從哪裏結束吧。那段過往，總該有個像樣的收尾。
    她緩緩鬆開袖口，唇邊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聲音裏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柔和。
    “這有何難。朕會親手做給你便是。”
    午後的陽光穿過雕花紗窗，被細密的格紋切割成無數細碎的光斑，落在金磚鋪就的地麵上，又反射出柔和的光暈，竟有幾分像清輝灑落的月色，皎潔而靜謐。
    殿內燃著安神的檀香，煙氣嫋嫋升騰，纏繞著梁柱緩緩散開，卻驅不散蕭雲寒周身愈發濃重的低氣壓。
    他負手立在窗前，玄色常服的衣擺垂落在地，隨著他微不可察的動作輕輕晃動。
    窗外的石榴樹結滿了飽滿的果實，青紅色的果皮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可他的目光卻沒有半分焦點，隻定定地落在窗欞的花紋上，仿佛要將那木頭的紋理都看穿。
    耳邊是暗朔壓低了聲音的稟報，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碴，順著耳廓鑽進心裏，讓他原本就沉甸甸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幾乎要墜到塵埃裏。
    “……王爺，帝君剛剛和霄王隔著丈許遠站著，說了足有近半個時辰的話。”
    暗朔的聲音帶著幾分小心翼翼，額角已沁出薄汗。
    “屬下不敢靠得太近，帝君的修為深不可測，稍有異動便會被察覺，是以具體說了些什麽，屬下實在聽不真切。不過……不過一開始瞧著，帝君的臉色是極冷的，眉頭微蹙著，連眼神都帶著疏離，像是對霄王的話很不耐煩。隻是後來……”
    暗朔說到這裏頓了頓，偷偷抬眼覷了蕭雲寒一眼。
    蕭雲寒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節在寬大的袖袍下泛白。
    他沒有回頭，聲音卻冷得像淬了冰，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後來怎麽樣？”
    那三個字從齒間擠出來，帶著沉悶的回響，讓殿內的檀香似乎都凝滯了一瞬。
    暗朔喉頭滾動了一下，硬著頭皮繼續道：“後來……後來帝君的神色就緩和了。屬下遠遠看著，她臉上的冰霜像是化了些，連眉頭都舒展開了。到最後，屬下甚至瞧見……瞧見帝君對著霄王笑了一下。那笑意雖淡，卻看得真切，絕不是屬下眼花。”
    “嗬。”
    蕭雲寒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聽不出情緒，可周身的寒氣卻更甚了，連空氣都仿佛冷了幾分。
    “那為何……帝君到現在還未回來？”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從牙縫裏磨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隱忍的焦灼。
    從暗朔回報算起，已經過去兩個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