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0 小鎮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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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約莫七八歲的樣子,破布裙上沾著泥汙和暗紅色的痕跡,懷裏死死摟著半塊碎磚,像是那是什麽了不得的寶貝。
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卻瞪得溜圓,黑黢黢的瞳孔裏滿是警惕,像隻被暴雨淋透的小野貓,明明渾身都在發抖,卻偏要豎起所有的尖刺。
“餓了吧?”
他放輕了聲音,將糕點往前遞了遞,油紙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響,“剛從鎮上唯一沒燒塌的鋪子裏找到的,還熱著呢。”
話音剛落,小姑娘的肚子就不合時宜地“咕嚕”叫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在這死寂的廢墟裏格外清晰。
她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耳根微微泛紅,可那雙眼睛裏的戒備絲毫未減,反而像盯緊了獵物的小獸,一瞬不瞬地鎖著他手裏的糕點,仿佛那不是救命的吃食,而是淬了毒的陷阱。
他瞧著她這副模樣,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裏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衝淡了幾分戰場的戾氣。
“你這小丫頭,倒比城牆還戒備。”
他晃了晃手裏的糕點,桂花的甜香混著熱氣飄過去,“你仔細想想,若是這裏麵真有毒,我犯得著費這功夫哄你吃?”
小姑娘的睫毛顫了顫,像是被說動了,可嘴唇抿得更緊了,小臉上滿是倔強。
他又往前挪了半步,盡量讓自己的動作顯得無害,語氣裏添了幾分漫不經心的調侃。
“再說了,你如今這光景,不吃它,難道等著餓死在這牆角?”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因饑餓而凹陷的臉頰上,聲音輕了些,“真要是有毒,頂多疼一陣子就過去了;可要是餓下去,那得熬上好幾天,一步一步地耗幹力氣,最後連抬眼皮的勁兒都沒有——你說說,哪種死法更體麵些?”
風卷著灰燼從他們之間穿過,小姑娘盯著他手裏的糕點,喉結悄悄滾動了一下。
油紙下的桂花糕還冒著熱氣,那甜香像隻小手,撓得她五髒六腑都在叫囂。
可她依舊沒動,隻是那雙警惕的眼睛裏,終於泛起了一絲動搖的漣漪。
僵持了許久,她或是想通了,又或是餓狠了,接過那塊糕點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別怕。”他記得自己當時的聲音有些生硬,“有我在。”
後來小鎮破城,亂軍之中他們被衝散。他騎著馬在火光裏找了她三天三夜,隻找到那件被他留下的、沾染了血跡的披風。
那之後的十年,他從邊境皇子一步步爬到嶽戎權力的頂峰,身邊見過的美人如過江之鯽,可午夜夢回,總是會想起那個抱著孩子、眼神倔強的小姑娘。
她成了他少年心事裏最柔軟的秘密,是兵戈鐵馬生涯裏唯一的月光。
再後來,一場意外的山洪將他卷入異世。
醒來時他躺在陌生的密林裏,身上穿著不屬於那個時代的衣袍。絕望之際,一個荒唐的念頭猛地竄出來:既然命運能讓他們在戰火中相逢,或許也能讓他們在這異世再遇?
這個念頭像一粒種子,在他心底生了根。他開始瘋狂地打探“穿越者”的蹤跡,從嶽戎到周邊諸國,從市井流言到宮廷秘聞,像大海撈針般搜尋著任何一絲可能的線索。
整整三年,他派出的密探換了一批又一批,得到的消息卻始終是“無”。
直到半年前,大璃頒布了一係列新政。
女子可入仕,商人可科考,甚至還出現了“流水線”“均田製”這樣聞所未聞的詞匯。
他當時正在書房看密信,看到那些政策的瞬間,手裏的狼毫筆“啪”地掉在了紙上,暈開一大團墨漬。
是她!一定是她!
隻有她,那個來自異世的靈魂,才會有這樣驚世駭俗的想法。
他幾乎是立刻就請命出使大璃。一路風塵仆仆,踏入大璃皇宮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得像要炸開。當司儀官唱喏“大璃帝君駕到”,他抬眼望去,隻見階上走來的女子一身玄色龍袍,身姿挺拔,眉宇間是睥睨天下的氣度。
可那雙眼,那眉骨的弧度,那說話時微微側頭的習慣……分明就是他找了十幾年的人。
他故意提起邊境的戰事,甚至隱晦地說起二人曾經的糾葛,可她始終應對自如,眼神清澈得像從未見過他。
陸霄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澀意。
原來少年時的白月光,真的會在歲月裏變成別人的朱砂痣。
他望著殿上那個從容端坐的女子,忽然覺得,或許這樣也好。
至少她現在過得很好,有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有了安穩的家國。
隻是那緊握的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腕間若隱若現,終究還是泄露了他心底翻湧的不甘。
微風拂過湖麵,帶起細碎的波紋,倒映著湛藍的天色,也映著他眼底未散的悵惘。
忽然有錦鯉破水躍出,銀紅相間的尾鰭在半空劃過一道轉瞬即逝的弧線,水珠濺落在水麵,發出細碎的聲響。
待它再次沉入水中,湖麵漸漸恢複平靜,隻餘那一圈淺淺的漣漪,一圈圈蕩開又消散,亦如他此刻亂糟糟的心情——起起伏伏間,終究抓不住任何實在的東西。
陸霄望著那圈漣漪出神許久,才緩緩鬆開拳頭,掌心已沁出薄汗。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些翻湧的情緒強壓下去,抬手理了理微亂的衣襟,這才轉過身,對著不遠處的身影抱了抱拳。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刻意壓下的沙啞,像是被微風磨過。
“往事不可追,看來是本王今日多吃了些酒,眼神昏聵,所以認錯了人。方才言語失當,冒犯了帝君,還請帝君見諒。”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能感覺到心底某處像是被掏空了一塊,冷風呼呼地往裏灌。
找尋了這麽多年,從江南的煙雨小鎮到塞北的風沙戈壁,從市井的喧囂到宮闈的寂靜,他踏遍了多少山河,問過了多少人,終究還是等來了這樣的結局。
即便事情的發展遠不如他當年所期待的那般,甚至可以說背道而馳,但能在此刻親口聽到那句默認的否認,總歸算是可以給自己這麽多年的執著一個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