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4章 背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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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墨,沉沉地籠罩著淮水北岸。
金軍大營連綿數裏,篝火點點,如同荒野中蟄伏的巨獸睜開的赤紅眼眸。
空氣中彌漫著皮革、牲畜和鐵器的混合氣味,夾雜著士兵低沉的交談與戰馬不安的嘶鳴。
中軍大帳前,一人獨立,身形魁梧如山,身披厚重的頭甲,內襯金線鎖甲,正是金國元帥,完顏宗弼——金兀術。
他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穿透沉沉夜色,死死鎖住淮水南岸那片模糊的輪廓——泗州城。
城頭幾點微弱的燈火在黑暗中搖曳,如同風中殘燭,卻頑強地不肯熄滅。
拿下它!
隻要拿下這座扼守水陸要衝的小城,他麾下這二萬鐵騎便有了最穩固的跳板!糧道可通,側翼無憂,屆時挾雷霆萬鈞之勢,閃擊揚州!
那座富庶的江南門戶,那唾手可得的無上功勳,仿佛已在向他招手。淮泗膏腴之地,乃至富庶的江南,都將匍匐在大金的鐵蹄之下!
一股灼熱的渴望在他胸中翻湧,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城破時宋人的哭嚎,看到了揚州城頭插上大金狼旗的壯景!
然而……
就在這野心膨脹到頂點之時,一股冰冷的、揮之不去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悄然爬上他的脊背,澆熄了幾分狂熱。
宋軍!
尤其是最近冒出的那個仿佛有神鬼莫測之能的宋軍將領!
金兀術的眉頭緊緊鎖起,在火把映照下投下深刻的陰影。
他征戰多年,罕逢敵手,卻在這淮泗之地,接連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宋軍仿佛總能未卜先知,料敵機先!
先是汴京!
那支孤軍,竟敢如尖刀般直插他大金腹地,攪得天翻地覆!
雖未竟全功,卻讓他後方震動,不得不分兵回防,打亂了他原本的南下節奏。
隨後是軍糧!
他賴以維係大軍命脈的糧道,竟在眼皮底下被劫!
行動之精準,時機之刁鑽,如同毒蛇噬咬,讓他痛徹心扉!
若非就地搜刮,此刻大軍早已斷糧!
最讓他心驚肉跳,也最讓他痛失愛將阿魯補的,便是那場奇襲揚州!
好一招以揚州城為賭注,為誘餌的絕戶計!
那宋將算準了阿魯補急於立功、洗刷前恥的心態,更算準了他麾下鐵浮屠驕狂不可一世的脾性!
故意示弱,敞開城門,誘其深入那血肉磨盤般的甕城!
當阿魯補的兵力被牢牢吸附在城下,以為勝券在握之時……
真正的殺招才從北麵,從他自以為安全的後方,如同地獄幽冥中殺出的八百惡鬼,直撲毫無防備的大營!
焚糧草!
斷後路!
亂軍心!
每一步都精準地打在阿魯補和鐵浮屠的七寸之上!
讓阿魯補空有萬夫不當之勇,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士氣崩潰,大軍瓦解,最終含恨自刎,飲下那杯失敗的苦酒!
“好魄力……好手段……”
金兀術的喉嚨裏,發出低沉而沙啞的、近乎野獸磨牙般的聲音,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忌憚。
他不得不承認,那位素未謀麵、卻如同陰影般籠罩在他心頭的宋軍統帥,其用兵之奇、之險、之狠辣果決,實乃他生平僅見!
這泗州城,看似唾手可得,但焉知是不是另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宋將,此刻是否就藏在那黑暗的城牆之後,如同耐心的獵手,正冷冷地注視著他這隻徘徊在陷阱邊緣的獵物?
金兀術的目光變得更加幽深銳利,在泗州城模糊的輪廓上反複逡巡。
夜風吹動他厚重的狼裘,帶來淮水冰冷的濕氣和若有若無的嗚咽。他沒有下達攻城的命令,隻是如同一尊冰冷的鐵像,矗立在營火與黑暗的交界處。
他在等。
等更多的斥候回報。
等摸清泗州城的虛實。
等看穿那“神人”布下的下一局棋。
拿下泗州是必然,但如何拿?何時拿?
與此同時,淮水南岸,泗州城頭。
虞允文身披秦凡賜下的那副傷痕累累卻擦得鋥亮的明光鎧,按劍獨立在垛口之後。
他身形並不魁梧,甚至帶著書生的清臒,但此刻站在這座孤城的最高處,背脊挺得如同城牆本身,仿佛有無形的千鈞重擔壓在他的肩上,卻壓不彎他的脊梁。
他的目光,如同鷹隼,穿透沉沉的夜幕,死死鎖住淮水北岸那片連綿十數裏、篝火如星海的金軍大營。
那營盤氣勢洶洶,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洪荒巨獸,隨時可能暴起噬人。
已經一天了。
整整一天,金兀術的大軍如同山嶽般壓在淮水北岸,旌旗蔽日,鼓角相聞,卻遲遲沒有發起進攻的號令。
這反常的沉寂,比震天的戰鼓更令人窒息。
虞允文的手心在冰冷的劍柄上握出了汗。
對麵……可是整整兩萬鐵浮屠啊……
一群身披重鎧、人馬合一、衝鋒起來如同鋼鐵洪流般的怪物,光是想象其衝擊的威勢,就足以讓最勇敢的戰士心膽俱寒。
而他們,據守這座並不算特別堅固的泗州城,滿打滿算,能戰之兵不過一萬兩千天策軍。
巨大的兵力差距,如同沉重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虞允文的心頭。
說真的,就憑這一萬二千天策,自己真能守住這泗州城嗎?
城下淮水的嗚咽聲似乎更清晰了,像無數陣亡將士的悲鳴,又像命運在黑暗中的低語。
夜風吹過破損的旌旗,發出獵獵的聲響,更添幾分肅殺與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