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62章 背水(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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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完顏宗弼沒有去碰那杯酒,也沒有再咆哮質問。
    秦凡也不再言語。
    方才的刀光劍影、唇槍舌劍仿佛被這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和死寂瞬間凍結。
    偌大的修羅場中心,隻剩下這張方桌,兩個沉默的男人,以及桌麵上那幾碟早已涼透、卻依然詭異的精致菜肴。
    秦凡提起酒壺,不緊不慢地給自己麵前的空杯注滿。
    他沒有看完顏宗弼,隻是端起酒杯,湊到唇邊,仰頭,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清冽的酒液滑入喉嚨。
    放下杯,再斟滿。
    完顏宗弼的目光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在秦凡身上,帶著審視、探究,還有一絲被強行壓抑、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毀滅欲。
    他看著秦凡一杯接一杯,仿佛眼前不是屍山血海,不是數千金國鐵騎的虎視眈眈,而真的隻是一場閑適的獨酌。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慢流淌。
    隻有酒液注入杯中的細微聲響,虞允文壓抑到極致的、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以及遠處鐵浮屠戰馬偶爾不耐的噴鼻和鐵甲摩擦的冰冷金屬聲,在這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上回蕩。
    每一次秦凡抬手斟酒的動作都清晰無比,每一次酒杯落桌的輕響都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完顏宗弼胸中的怒火和疑慮如同岩漿般翻滾,卻被一層名為“理智”的冰冷岩石死死封住。
    他幾次欲言,最終卻隻是將握在膝上的拳頭攥得更緊,指節發出咯咯的輕響。他麵前的酒爵,依舊滿著,紋絲不動。
    這無聲的較量,比任何言語的威脅都更令人心悸。
    空氣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虞允文感覺自己的心髒快要跳出胸腔,冷汗浸透了內衫,緊緊貼在冰冷的脊背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炷香,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啪!”
    一聲突兀而沉悶的巨響驟然撕裂了死寂!
    是完顏宗弼!
    他那隻一直緊攥的、戴著精鋼護手的巨掌,猛地拍在堅實的桌麵上!
    巨大的力量讓杯盤碗碟齊齊一跳,那壺溫酒甚至歪倒,清澈的酒液汩汩流出,在桌麵上肆意蔓延。
    完顏宗弼霍然起身!
    沉重的金甲隨著他迅猛的動作爆發出刺耳的鏗鏘摩擦聲,如同巨獸的咆哮。
    他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瞬間將秦凡籠罩。
    他沒有再看秦凡一眼,那雙燃燒著屈辱、暴怒和一種難以言喻複雜情緒的鷹眸,隻是死死盯著前方洞開的、如同地獄入口般的泗州城門深處,仿佛要將那片廢墟看穿。
    “某記住你了!”
    這五個字,如同從牙縫裏擠出來,裹挾著北地凜冬般的酷寒與血腥,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刻骨銘心的恨意和一種被深深烙印的忌憚。
    這不是威脅,更像是一種宣告,一種將對手死死釘在自己命運軌跡上的標記。
    話音未落,他已猛地轉身!
    猩紅的披風在他身後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帶起一陣裹挾著血腥與塵土的勁風。
    沉重的鐵靴踏在浸滿血泥的土地上,發出沉悶而決絕的回響,一步,兩步……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朝著他那匹雄駿的戰馬走去。
    “嗚——!”
    幾乎在完顏宗弼轉身的瞬間,低沉而充滿壓迫感的號角聲再次響起,與之前進攻的號角不同,這一次的調子短促、尖銳,帶著不容置疑的撤退命令!
    肅立如林的鐵浮屠洪流瞬間沸騰!
    如同堅冰融化,又如退潮的黑色海水,沉重的馬蹄聲再次撼動大地,煙塵衝天而起。
    整個鋼鐵軍陣開始有序地、帶著不甘的轟鳴向後移動,矛尖的寒光在煙塵中閃爍,如同退去的毒蛇獠牙。
    虞允文看著完顏宗弼翻身上馬,看著那數千鐵浮屠裹挾著滾滾煙塵,如同來時一般迅猛地向遠方退去。
    那震耳欲聾的鐵蹄聲,此刻聽來不再是毀滅的喪鍾,而是……生的天籟!
    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鬆弛,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貪婪地吞咽著那混雜著濃烈血腥與硝煙的、令人作嘔卻又無比真實的空氣。
    活著!
    他們還活著!
    泗州……竟然守住了?
    這念頭荒謬得如同天方夜譚,卻又真實地發生在他眼前。
    他猛地轉頭,望向那個創造了這一切奇跡的核心——秦帥!
    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秦凡的瞬間,瞳孔猛地收縮,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秦凡,依舊端坐在那張方桌之後。
    但方才那份在刀鋒下、在千軍萬馬前都未曾動搖分毫的、近乎冷酷的從容和平靜,此刻如同被戳破的氣泡,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蒼白。
    那身素淨的青袍,此刻仿佛重逾千斤,將他挺拔如鬆的身姿壓得微微佝僂。
    他撐在桌沿上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手背上青筋虯結,正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帶動著整個桌麵都在發出細微的、瀕臨破碎般的呻吟。
    虞允文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秦凡額角滲出的冷汗,正順著緊繃的鬢角滑落,滴在他微微顫抖的手背上。
    “秦帥?!”
    虞允文失聲驚呼,心中的狂喜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取代。
    他踉蹌著想要衝過去。
    就在這時,秦凡動了。
    他雙手猛地撐住桌麵,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將自己從那把仿佛生了根的木凳上……“拔”了起來!
    站立的動作不再是之前的從容挺拔,而是充滿了遲滯和搖晃。
    他的身體明顯地在打晃,如同狂風中的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
    他沒有理會虞允文的呼喚,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那片正緩緩退去的、象征著死亡的黑色洪流。
    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隻剩下一種近乎空洞的疲憊,死死地、固執地,望向前方——那殘破不堪、如同巨獸獠牙般的泗州城門洞深處。
    然後,他邁開了腳步。
    一步。
    僅僅一步,他的身體就劇烈地晃了一下,幾乎栽倒!
    虞允文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但秦凡硬生生地穩住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吸氣的聲音粗重得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一種瀕臨極限的嘶啞。
    接著,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異常沉重,仿佛腳下不是被血浸透的土地,而是深不見底的泥沼。
    他的腳步虛浮踉蹌,身體在每一步踏出時都劇烈地搖晃著,仿佛隨時都會轟然倒下。
    虞允文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的身影,一步一步,無比艱難卻又無比堅定地,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那片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殘破城門。
    那背影,在屍山血海和退去的煙塵映襯下,渺小得如同塵埃,卻又沉重得如同山嶽。
    每一步的搖晃,都踏在虞允文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