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一片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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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又細細密密地飄了起來。
    守歲燭的光芒柔柔鋪開。柳氏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留意到身邊的女兒已悄然挪到了那扇糊著明紙的菱花窗旁。
    桑知漪微微推開一絲窗縫。
    涼風裹挾著新雪的氣息鑽入,帶著清凜。窗台上積著一層薄薄的雪粉。
    她伏在窗沿,靜靜地望著院子裏簷角垂掛下來的冰棱。目光悠遠,越過院牆屋脊,投向北方漆黑的夜空深處。
    指尖無意識地抬起,在那蒙了霧氣的冰涼窗格上,緩緩劃過一道仿佛帶著無盡心事的刻痕。
    ……
    歲末的暖陽透過雕花窗欞,在桑府正廳光潔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廳內燃著上好的沉水香,煙氣嫋嫋,驅散著深冬殘餘的寒意。
    柳氏捧著暖手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爐壁,眉眼間含著溫軟的笑意。
    她側頭看向主位上喝茶的丈夫桑淩珣,聲音輕柔帶著商量“老爺,這年關將近,府裏總是冷冷清清的。妾身想著,不如請客熱鬧熱鬧?”
    桑淩珣放下茶盞,溫和的目光落在妻子臉上“哦?夫人有合適的人選了?”
    柳氏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點懷念的意味“是想到了老家的遠鄰,就是那個藺家,他家兒子仲晏,如今不是在戶部當差麽?”
    她頓了頓,聲音裏帶著熟稔和幾分不易察覺的期許,“那孩子我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品貌端正,性子也穩重知禮,如今又在京中國子監讀書,何不請他過府來坐坐?”
    這話雖說得含蓄,但廳中在座的桑知漪和桑知胤姐弟倆瞬間就明白了母親的潛台詞。
    桑知漪正捏著一小塊精致的梅花酥,聞言動作微微一頓,隨即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的情緒,隻繼續小口吃著點心,仿佛並未留意。
    桑知胤端著茶杯的手則停在半空,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身旁安靜如常的妹妹,又悄悄打量母親的神色。
    桑淩珣如何不知妻子心思?
    他捋了捋修剪整齊的短須,沉穩地點點頭,語氣中帶著認同和一絲周道“藺仲晏?嗯……此子確實不錯。”他話鋒自然一轉,目光掃過廳堂,補充道,“既然要熱鬧,光請後輩總顯單薄。不若也將白懷瑾白大人一並請來?”
    “父親!”桑知胤幾乎是同時開口,聲音比平時拔高了一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臉上立刻露出幾分後知後覺的訕訕,掩飾性地清了清嗓子,“咳……我是說,白大人自然是不錯的。”
    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妹妹桑知漪身上,帶著探究和審視——從母親提起藺仲晏到父親提及白懷瑾,他這位妹妹臉上始終沒什麽波瀾,安靜得如同一潭深水。
    這種平靜讓桑知胤心頭那點疑慮和擔憂再次悄然滋長。
    他腦海不受控製地閃現出一副場景月餘前,桑府朱漆大門前,白懷瑾。
    那時雪剛停,天地一片素白。
    白懷瑾剛從府中出來,披著那件標誌性的素銀暗紋披風,身形依舊挺拔修長,步履也未見失儀。
    桑知胤遠遠目送,直到他快要轉角消失,才不經意捕捉到那一瞬間的停滯。
    白懷瑾的背脊似乎極其細微地佝僂了一下,像是被一根無形的沉重巨木猛地砸中了肩背。
    那種與平日冷傲截然不同的頹然,短暫得如同錯覺,卻又深刻得烙印在桑知胤的記憶深處。
    那天之後的數日,桑知胤隻要想到白懷瑾離開時的那個背影,心底就隱隱發沉。
    原以為經曆那場風波的打擊,白懷瑾怎麽也得消沉一陣子。
    至少,該有點失意之人的模樣。可這些日子下來,桑知胤卻愕然發現,白懷瑾非但沒有眾人預想中的頹唐,反而比以往更忙碌,更沉默。
    年末衙門事務繁雜本是常情,可白懷瑾處理公務之勤勉高效到了幾乎苛刻的地步別人想著盡快交差好休沐,他卻主動攬下幾樁積壓的舊案卷宗;同僚之間必要的年節寒暄聚會,他一概以公務繁忙為由推拒;甚至連兵部衙門的炭火耗得比往年快了幾倍。
    那位主官幾乎是挑燈夜戰,卯著勁在趕工。更令人心驚的是他的沉默。
    從前白懷瑾雖冷,但並非啞巴,必要時應答也是有的。可如今,他進入官署便埋首案牘,除了冰冷明確的公務指令,幾乎不再與同僚有任何多餘交流。
    那份沉默並非陰鬱,更像是一種將所有情緒,所有力量都死死壓製,蓄勢待發。
    桑知胤曾有一次在衙門前院遇見他,午後的陽光將白懷瑾的側臉映照得一片蒼白,下頜繃緊的線條像刀刻出來的一般。
    桑知胤當時心頭莫名一揪,試圖上前搭句話。
    剛走到近旁,還沒來得及開口,白懷瑾的目光便已掃了過來。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依舊冷冽,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甚至比雪後的空氣更透出幾分生人勿近的寒意,清晰地傳遞出“別打擾”的信號。
    桑知胤所有寬慰的話語瞬間哽在喉嚨口,最終隻化作一個微微點頭的動作,便目送著那裹在披風裏的身影挾著寒氣匆匆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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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懷瑾那副拚命三郎的勤勉樣子,在桑知胤看來,非但不能證明他已然“振作”,反而更顯詭異,像是一張強行拉滿的硬弓,隨時有崩斷的危險。
    “他那不叫沒事……”同窗兼多年好友戚隆在衙門休沐後,私下同桑知胤飲酒小敘時,聽桑知胤憂心忡忡說完所見,神情罕見地凝重起來。
    戚隆抿了口辛辣的燒刀子,喉結滾動了一下,吐出的字眼帶著一股冷硬的憂慮,“他那是把一股子狠勁兒全憋在了肚皮裏。越是不聲不響,越是危險。”
    他頓了頓,手指在桌子上無意識地劃過一道深刻的印痕,“弓弦拉得太滿,要麽發出去驚天動地,要麽就是崩斷了自己。”
    他拍了拍桑知胤的肩膀,聲音低了幾分,“這小子,現在就像個裝滿了火藥的悶葫蘆,點著了,炸得方圓幾裏寸草不生,炸歪了,也容易把自己燒成白地。”
    戚隆這話語裏的擔憂與桑知胤心中翻騰的不安不謀而合。
    白懷瑾那壓抑到極致的靜默,那不是痊愈的征兆,而是火山噴發前的死寂。
    此刻,聽著父親竟然提議將這位“悶葫蘆”請入家中宴飲,聯想到這看似尋常家宴下母親為妹妹牽線的深層意思。
    桑知胤的目光在依舊平靜的桑知漪臉上停駐了一瞬,又迅速轉向父親桑淩珣,心念電轉間已有了計較。
    “父親說得是!既如此,請客自然貴在熱鬧盡興!多請幾位朋友才更好!”他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看向桑淩珣和柳氏,“正好,我同窗好友戚隆,前日還在念叨許久未見我了,不如一並請了他來?他是個爽利豪俠性子,最會暖場子!”
    桑知胤語速略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希冀,仿佛真的隻是為了增添席間熱鬧氣氛,順帶完成對好友的邀約。
    唯有搭在座椅扶手上的左手拇指和食指,無意識地輕輕撚動著一枚冰涼的玉扳指。
    窗外,冬日的陽光雖亮,卻沒什麽溫度。
    暖爐裏的香灰輕輕爆裂了一聲,更襯得廳堂裏短暫的寂靜。
    柳氏聞言,臉上浮現出寬和的笑容,自然地點點頭“胤兒想得周到。戚家那孩子爽利,是能活躍氣氛。老爺?”她征詢地看向丈夫。
    桑淩珣深邃的目光在兒子那張帶著明朗笑容的臉上停駐片刻,又掠過他撚動扳指的微末動作。
    心中了然,麵上卻不露分毫,隻沉吟著頷首
    “可。”
    ……
    隆冬歲末的京都,屋簷垂掛著晶瑩的冰淩,映著稀薄的日光。
    平日裏總是矜持而規律的日子,到了年關反倒顯出幾分寂寥。
    桑知漪如常地處理著自家一應簡單事務,閑暇時或看書習字,或擺弄園中花木,日子過得閑適卻也疏離。
    除卻娘家父母兄姐,她甚少主動在京中親友間走動。那些迎來送往、曲意逢迎的應酬,於她而言,遠不及一方小院來得清淨自在。
    隻是偶爾回府小坐,看到兄長桑知胤被迫陷入永無止境的相親局,被母親柳氏用各種名目按在席間應對那些或端莊或活潑的閨秀時,他眉宇間那抹竭力掩飾的煩躁與無奈,總讓她心頭泛起一絲酸澀。
    她心知兄長真正的姻緣尚未至,那位能與兄長琴瑟和鳴的女子,還要遲些時候才會出現。
    這念頭在她舌尖轉了又轉,最終也隻能化作心底一聲無聲的歎息。
    未來之事不可言,縱有先知也無憑,唯有餘生默默祈盼。
    這日,桑知漪早早起身。
    深冬寒氣侵骨,她卻未乘那架鋪著暖裘的華麗馬車上街,隻吩咐了車夫套上普通青帷小車。車輪碾過鋪著薄雪的青石街道,發出有節奏的吱呀聲。
    車子最終停在城南一條相對僻靜卻不失整潔的巷口。
    門楣上懸掛的木匾刻著三個古拙的大字——“玄月堂”。
    推開略顯厚重的木板門,裏麵的暖意混著一種無法徹底驅散的塵囂味撲麵而來。
    深冬時節,京中真正的貧苦人家也需闔家守歲,來此求助或幫手的顯貴人等更是稀少了許多。大堂裏略顯空蕩,唯有角落裏幾個衣衫雖舊卻還幹淨的婦人在幫著整理分類一些瑣碎物品。
    “桑小姐來了。”管事章伯是個上了年紀的幹瘦老頭,此刻正蹲在地上,就著天窗漏下的光線仔細核對一本厚厚的賬簿。
    他抬起頭,臉上的皺紋在昏暗中堆成更深的溝壑,招呼聲裏帶著熟稔的親近,隻揚了揚下巴示意“裏麵東三庫房裏,這兩日新到的一批東西剛清點完,隻粗粗堆著,還得勞煩您幫著理出個頭緒來。”
    桑知漪點點頭,褪下厚厚的鶴氅交給旁邊一個手腳麻利的小丫頭,露出裏麵那身便於活動的藕荷色交領窄袖棉袍。
    她挽起袖子,徑直朝章伯所指的庫房走去。
    沉重的倉庫門推開,寒意和積塵的氣味撲麵而來。
    堆疊的麻袋占據了小半個空間,角落裏還雜陳著各式匣子、包袱、成匹的布帛,甚至幾簍幹硬的饅頭,顯是各處府邸捐贈過冬的米糧衣物,因年關人手短缺,一時尚未及細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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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知漪斂了神色,並無半分嫌惡。
    她上前,熟練地打開一隻蒙著灰的楠木箱,裏麵是十幾件半新不舊的裘襖皮料,毛色雜亂,顯然來自各處。
    她一件件取出,摩挲查看,按成色、質地、大小分門別類疊好。又掀開一個簍子,裏麵是硬邦邦看不出形狀的饅頭餅糕,已有些幹裂,她小心撿出勉強還能食用的部分,放入旁邊幹淨的布袋。
    接著是布匹,成堆的素絹葛布淩亂地碼放著,桑知漪一匹匹展開,丈量尺寸,歸攏放置……她不急不躁,動作麻利卻極有條理。
    偌大的倉庫,隻聞她輕微的窸窣翻撿聲,落下的塵土在微弱的光線中無聲翻騰。
    日影在緊閉的窗紙外一點點西斜,庫房內的光線愈發暗淡。直到腿腳都有些酸麻,堆滿屋角的雜亂才終於有了整齊的輪廓,按用途成色堆列著,等著年後再分發各處。
    “辛苦二小姐了!”章伯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看著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庫房,臉上露出真心的笑。他搓了搓被寒氣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沒等桑知漪去淨手,便從自己隨身的舊布褡褳裏掏出一個小小軟軟的包袱,遞了過去。
    那包裹用的藍布洗得發白,邊角有些磨損,卻幹幹淨淨。
    “這是?”桑知漪微微訝異。
    章伯笑得慈祥,壓低了點聲音“早前那位腿腳不方便的張嬸子、還有西城根下帶著三個娃熬日子的春娘……您記得不?年前您來幫過她們好幾回。前日她們得點空湊了點東西托我帶給您,不值錢,連針線都是粗的,可都是她們的一份心。沒等到您,這不,就求我務必轉交到您手上。”
    桑知漪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小小的包袱,指腹能感受到包裹布料的粗糲。
    她並未立即打開,隻望向章伯。老人那雙在暗淡光線下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裏,充滿了理解與欣慰。
    她心中了然。
    這些婦人,寒冬臘月裏,每一粒米都要算計著下鍋。這點心意,許是她們從牙縫裏省下幾口吃食換了尺粗布,又或是在油燈下熬紅眼,一針一線費力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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