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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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知漪垂著眼睫,目光落在自己膝上緊緊交握的手上。
    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著心底的驚濤駭浪。
    鹿鼎季並未如常般閑話幾句暖場,也未如上次般利落告辭。
    他依舊靜靜候在對麵,紋絲不動。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桑知漪猛地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眼,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製卻仍舊掩飾不住的微顫
    “護國公,方才若桑知漪言行有失當之處,還望您海涵勿怪。”她的下頜繃得極緊,顯出一種近乎悲壯的鄭重,“桑知漪今日實有一番肺腑之言,不得不講。若有唐突,也是情非得已。先行賠罪,請您見諒。”
    鋪墊的話出口,心裏那根繃得死緊的弦似乎略鬆了一寸。
    她終於抬起了眼簾,目光沉靜,帶著豁出去的決然
    “關於前些時日,晉王一事,皇後娘娘麵前,得蒙國公大人一言解厄,知漪感懷於心,未曾忘懷。今日借此時機,特向您當麵致謝。”
    她微微欠身,動作僵硬卻帶著十足的誠意,“此恩,桑知漪銘記不忘。”
    鹿鼎季靜靜看著她,未置可否,隻那雙墨色眼瞳中,深邃的流光似乎微微一凝。
    謝意道過,桑知漪穩住呼吸,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晰平穩
    “當初皇後殿前,為求脫身,情急之下,知漪口出狂言,言及終身不嫁。彼時雖是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但此話,亦是桑知漪真心所想。”
    她將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
    “並非虛言,亦非托詞。知漪心性如此,無意婚嫁。不願嫁,不能嫁,亦是不善為人妻。”
    “自記事起,便於後宅沉浮中看得太多,亦經得太深,深知其道艱難,非我所願亦非我所長。隻願餘生守著父母桑梓,安閑清靜度日罷了。”
    終於講完。
    一股巨大的羞窘和難以言喻的尷尬瞬間席卷了桑知漪。
    臉頰一片滾燙,耳根更是火燒火燎。
    剛才那股豁出去的勇氣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桑知漪猛地垂下頭,視線慌亂地落在自己膝上緊握的手上,指節已被自己掐得毫無血色。恨不能立刻挖個地縫鑽進去消失不見。
    她此刻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這裏。立刻。馬上。
    然而,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
    緊接著,一聲極輕的低笑驟然響起。
    桑知漪愕然地抬起頭,完全無法理解這一聲笑代表什麽。
    她撞進一雙深潭般的眼眸裏。
    鹿鼎季臉上並無任何慍色,唇角那抹弧度甚至似乎加深了些許。
    他微微頷首,仿佛聽到了什麽並不出乎意料、甚至帶了點趣味的回答。
    桑知漪突然一愣。
    她明白了。
    她全明白了。
    簡直無地自容。
    她剛才那番話,在護國公這等人物看來,恐怕隻是一場自以為是的獨角戲。
    他根本從未對她有過旁的心思。
    而她,竟然為此在他麵前上演了一出如此荒唐的大戲。
    將內心深處最隱秘最不堪的念頭,如同展示傷疤般袒露在一個對她根本無意的人麵前。
    “知漪。”
    桑知漪完全僵住,大腦一片空白。
    她愣愣地抬起頭,直直撞入鹿鼎季那雙墨色眼瞳裏。
    鹿鼎季看著她,他不再有任何迂回或試探。
    微微傾身向前,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拉近,桑知漪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墨香與一種沉厚溫暖的檀木氣息混合的味道。
    “你猜的對,也不對。”
    “本公的確是因為寒兒,才一次次靠近你桑府門庭。”他頓了頓,看著桑知漪眼中再次升騰的迷惘,唇角的笑意加深
    “亦是因為本公自己對你,早有傾慕之心。”
    轟。
    仿佛在桑知漪腦子裏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炸雷。
    她徹徹底底地怔住了。
    他的承認如此直接,如此坦蕩。如此不容置疑。
    鹿鼎季看著眼前這位素日清冷自持,此刻卻因驚駭過度而顯得有點呆愣的年輕女子,她那毫無防備、全然驚愕的懵懂樣子。
    沉寂的心湖深處,像是被投入了一塊滾燙的石頭,激起層層漣漪。
    他喉間控製不住地溢出一聲低沉而愉悅的輕笑。
    那笑聲不大,像石子投入水麵後蕩開的漣漪,顯得異常清晰。
    這聲低笑瞬間擊碎了桑知漪宕機的大腦。
    她猛地一個激靈,如同從滾燙的油鍋裏驚醒。臉頰的熱度轟然燃燒起來,瞬間紅透耳根。
    她本能地張開嘴,想要辯解,想要再度重申她方才終身不嫁的立場,想要斬斷這讓她心慌意亂的一切。
    “……護國公……”
    然而,她才吐出兩個字,話音未落。
    鹿鼎季卻忽然朝她伸出手,那手掌骨節分明,並未真正觸碰到她,隻是掌心向上,做了一個極為清晰有力的下壓手勢。
    動作優雅,卻帶著一種沉穩到令人心悸的力量感。瞬間打斷了桑知漪所有想說的話。
    “知漪,不必說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平穩依舊,卻褪去了最後一絲笑意,“你方才所言,你的誌向,你的決意,本公聽懂了。完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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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著她,目光澄澈,沒有絲毫被拒絕的羞惱或失望,反而清晰無比地確認
    “你說,不願嫁人。”
    “你說,不擅做妻子。”
    “你說,隻想守著父母,安閑度日。”
    “你的意思,本公接收到了。全部明白了。”
    兩人再次安靜下來。
    桑知漪仿佛被釘在那裏。
    所有話,都被這平靜如水的理解徹底堵死在了喉嚨裏。
    她傻傻地看著他,看著他坦然接受了她那番宣言,看著他眼中那不容錯辨的了然和依舊深沉的光芒,一時間竟連呼吸都忘了。
    窗外的雪光映著他半邊側臉,留下明暗清晰的分界線。
    而他的眼中,卻隻有那個一片混沌空白的她。
    玄月堂坐落在一片繁茂的海棠林深處。
    此時正值花期未退,粉白的花瓣零零落落鋪滿了青石板道,被午後的日光一蒸,泛起一層若有似無的暖香。
    空氣很靜,靜得能聽見微風掠過屋簷下幾串銅鈴時發出的輕微震顫。
    遠處回廊盡頭,樹影斑駁處,桑知漪亭亭而立。
    一襲天水碧色的春衫,素雅得如同初綻的新芽,在一片即將凋零的粉白花瓣映襯下,竟顯出幾分清冷的韌勁。
    她身前一步開外,站著一個身材異常高大挺拔的身影。
    護國公鹿鼎季。他今日隻穿了件玄色暗紋的常服,並無繁複裝飾,卻硬朗如山,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對麵女子沉靜的側臉上,神情頗為專注,卻又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白懷瑾的腳步,在回廊另一端被這闖入眼簾的畫麵驟然釘死。
    刹那間,他感覺周遭所有的聲音瞬間被抽空,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這個場景太熟悉了。
    “鹿寒那孩子很乖巧。”記憶中,那輕柔而疏離的聲音清晰地回響在耳畔,她曾站在白府的庭院裏,目光飄向遠方,對他這樣評價鹿鼎季的兒子。
    那時她的眉眼依舊清麗,語氣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說出的話卻將他打入寒潭,“至於我。孩子還是不要了吧。”
    “不要了”
    輕飄飄三個字,砸碎了他所有關於未來的希冀,也隱隱指向了另一個他不願深想也無法接受的結局。
    她或許,已經有了新的選擇。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隔著稀疏的花樹和飄飛的花瓣,桑知漪微微抬著頭,神情專注地聆聽鹿鼎季說話。
    那距離感清晰可見,既非曖昧,也非刻意疏遠,而是一種平和的交流。
    她對麵的男人,眉目沉穩,言語間透著他無法企及的成熟與溫厚。
    她甚至微微點了幾次頭。
    唇角甚至向上彎起了一個極細微的弧度。
    時間像凝滯又像飛逝,每一刹都如同被文火煎熬。
    他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更猜不透那平靜如水的神情下湧動的是何波瀾。他隻看到,那個男人站在她麵前,占據了本該屬於他的位置。
    重生之初,他日夜輾轉,若她此生真的無意回頭……
    那他便以兄長之姿,默默守護。
    他設想過種種場景,設想過看著她穿上大紅嫁衣走向另一個男子,他以為自己可以如磐石般沉靜,默默獻上祝福。
    隻要她能重展歡顏,遠離前世的苦厄,他甘願做那道隔岸的影。
    然而,此刻。
    這畫麵活生生擺在他眼前,僅僅是遠觀,僅僅是臆測,就撕碎了他所有自以為是的成全!
    為什麽是他?鹿鼎季?
    定然是為了鹿寒!
    白懷瑾的齒關咬得咯咯作響,一絲鐵鏽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定是這老謀深算的家夥,利用幼子乖巧伶俐的表象,博取她的憐惜。
    是了,他查過,鹿鼎季喪妻多年,後宅虛空,而他膝下恰好有兒子。
    卑鄙!
    一股衝動如同失控的野馬直衝頂門,他想衝上去!
    用盡所有力氣,狠狠一拳砸在鹿鼎季那張令人憎惡的臉上,將她牢牢擋在自己身後。
    鹿鼎季在桑知漪說完一段話後,目光不易察覺地向側後方掃了一眼。
    身為武將的超卓感官早已捕捉到那道充滿了惡意的目光。隻是先前專注於和桑知漪談話,未曾理會。
    此刻,那帶著濃重殺氣的視線如有實質,已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
    他狀似隨意地偏移了視線。
    隔著一片稀疏的海棠花影與飛揚的落英,回廊另一端,那個如孤峭寒鬆般筆直僵立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簾。
    那身姿,那麵孔——
    鹿鼎季目光猛地一凝。
    是他!
    白懷瑾!
    那個最近數月在朝堂之上,不動聲色間將晉王楚玉潯一係逼得連連退避的人物!一個連楚玉潯親自上陣都無法輕易壓下其鋒芒的硬茬!
    他怎會出現在這裏?
    幾乎是瞬間,關於白懷瑾的幾樁關鍵信息在鹿鼎季腦中閃電般串聯起來。
    此人手段了得,行事冷硬,偏偏極重情義,深得陛下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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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那樁他略有耳聞的舊事。
    晉王楚玉潯當初有意納一個女子入府為妾,似乎並不單是為了美色。朝中隱隱有流言,說那女子,正是眼前這位白懷瑾放在心尖上的人,楚玉潯是想借此狠狠羞辱打壓政敵!
    鹿鼎季明白了。
    晉王楚玉潯的心腹大患,那個讓楚玉潯都恨得牙癢、卻又奈何不得的危險人物,此刻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以及他身旁的女子。
    桑知漪剛禮貌周全地道出告別之言。
    此次短暫相見,鹿鼎季的氣度無疑消弭了初次私下接觸的尷尬,分寸拿捏極好,讓她心生好感。
    無關男女情愛,僅僅是對於一個成熟穩重的異性的欽佩和欣賞。
    她準備屈膝施禮告辭時,卻敏銳地捕捉到鹿鼎季眼神瞬間的變化,那目光越過她的肩頭,投向遠處。
    她微怔,順勢轉過身,循著他所望的方向看去。
    那一片海棠飄搖的背景中,一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靜立廊下。
    一身素淨的月白常服,風姿依舊清雋,隻是隔著數丈距離,麵容稍顯模糊。
    是白懷瑾。
    心頭微瀾?有的。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了一圈極淡的漣漪,但轉瞬便歸於深寂。
    多久沒有想起他了?桑知漪自己都未曾留意過。
    前世種種,恩怨情仇,已恍如隔世雲霧。
    她用了足夠長的時間梳理過。愛過,痛過,怨過,也試圖理解過。
    前世的情緣,已還盡。重逢後的試探與誤解,不過是證明了一點他們之間橫亙的深壑從未消失,即便重活一世,也無法跨越。
    不是誰對誰錯的追問,而是根本已不是同路人。
    所以,無所謂後悔,無所謂補償。
    她將所有的愛與恨,完完整整,盡數交付給了上一世。
    這一世的白懷瑾,無論愛恨,無論痛悔或是追逐,都已與她無關。
    她的目光隻在白懷瑾身上稍作停留,如同看見陌路上擦肩的路人。
    那沉靜如水的眸光便收了回來,重新落在麵前的鹿鼎季臉上,再次施禮,語聲清平無波“國公爺,就此別過,多保重。”
    鹿鼎季微微頷首回禮,目光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牢牢鎖死在廊下那道僵立的身影上,全身戒備如同拉滿的弓弦。
    白懷瑾眼中所有的怒火,在桑知漪轉身離去的刹那間,驟然凍結。
    她看了過來。
    她看到了他。
    可她眼中,空無一物。沒有愛戀,沒有恨意,沒有歡喜,甚至沒有任何一絲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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